早晨七点半,走廊的钢琴声像一缕游丝,从音乐教室的门缝中渗出。蓝雅宁站在走廊拐角,抱着一摞刚打印好的艺术节策划书。她的脚步在听到琴音时猛然刹住,纸张边缘在手臂上压出一道浅浅的红痕。
这是肖邦的《雨滴前奏曲》,左手持续降A音的节奏模拟雨滴坠落。蓝雅宁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策划书上敲击相同的节拍,直到琴声突然中断──一个错音,然后是漫长的沉默。
她鬼使神差地向前走去。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她看见薛晓阳独自坐在三角钢琴前,蓝色短发在晨光中像一簇跳动的火焰。转学生的背影与平日判若两人,肩膀微微前倾,像是承受着某种无形的重量。
“要听到什么时候?”薛晓阳突然开口,手指重重砸向琴键,不和谐的和弦在空气中炸开。
蓝雅宁推门而入,木门发出年久失修的吱呀声。钢琴盖上积着薄灰,琴凳旁散落着几个空颜料罐──显然这里被当成了临时仓库。
“不知道你还会弹钢琴。”蓝雅宁把策划书放在最近的课桌上。
薛晓阳转过身,嘴角挂着熟悉的玩世不恭:“不知道会长大人还有偷听的爱好。”她的指尖在琴键上滑过,留下一串杂乱的音符,“密码是你生日,挺自恋啊?”
蓝雅宁这才注意到钢琴上的电子锁。她的生日──0915,也是音乐教室的默认密码。
“下周艺术节,”蓝雅宁生硬地转移话题,“校长要求每个社团至少出一个节目。”她翻开策划书,“美术社目前没有报名。”
薛晓阳的左手在低音区弹奏着《致爱丽丝》,右手却即兴加入爵士风格的变奏:“那群书呆子能干什么?现场临摹石膏像?”
“如果你现在是美术社成员──”
“我什么时候答应了?”薛晓阳猛地合上琴盖,灰尘在光束中飞舞。她站起来时,蓝雅宁注意到她的工装裤膝盖处沾满颜料,像是刚跪在地上创作过。
两人之间隔着阳光中的尘埃,像一道模糊的界限。蓝雅宁的视线落在薛晓阳的左手上——虎口处结痂的伤口边缘又添了新伤,细小的裂痕中渗着血丝。
“你的手……”
薛晓阳迅速将手插进口袋:“管好你的艺术节吧会长。”她走向门口,帆布鞋踩在地板上发出黏腻的声响──不知是谁打翻的颜料,“反正没人会参加这种无聊的活动。”
门被重重关上,余震让钢琴上的节拍器轻微晃动。蓝雅宁独自站在空荡荡的教室,突然发现钢琴下方露出的纸──那是张被揉皱的五线谱,边缘有烟头灼烧的痕迹。
午休时分的食堂人声鼎沸。蓝雅宁坐在惯常的角落,小口吃着无糖酸奶。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搜寻着那个蓝色短发的身影,却在人群中看到副会长江明正向她走来。
“听说你让那个转学生负责美术社?”江明拉开椅子,声音压得很低,“她昨天把雕塑室的黏土全做成了骷髅头。”
蓝雅宁的勺子停在半空。她注意到江明眼睛——那不只是不满,更像是某种被侵犯领地的敌意。
“艺术节需要每个社团参与。”她平静地说,“如果她有越界行为──”
“她就是个祸害。”江明打断她,手指在桌面上敲击,“今早还有人看见她在西墙涂鸦。”
蓝雅宁想起早上薛晓阳沾满颜料的裤子。酸奶突然变得酸涩难以下咽,她放下杯子,借口要准备下节课匆匆离开。穿过走廊时,她鬼使神差地转向西墙──那里原本斑驳的墙面上,赫然出现了一幅巨大的壁画:一只囚鸟冲破笼子,羽毛化作音符四散飞扬。
在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齿轮图案──这是薛晓阳的签名。
下午的班会上,班主任宣布艺术节筹备的事情。蓝雅宁负责记录同学们的建议,笔尖却屡屡划破纸张。她的余光瞥见薛晓阳正趴在桌上睡觉,蓝色短发垂下来遮住半边脸,手臂下压着一张素描纸。
“蓝雅宁同学有什么建议吗?”班主任突然点名。
全班目光聚焦过来。蓝雅宁张了张嘴:“可以增加街头艺术展览区,比如...墙面涂鸦。”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薛晓阳猛地抬起头,睡意全无的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涂鸦?”班主任推了推眼镜,“那算艺术吗?”
“怎么不算,许多涂鸦者通过作品表达社会批判、文化身份或美学探索,这与传统艺术创作动机一致。”
说完这句话,她的后背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薛晓阳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看穿了什么重大秘密。
放学后的音乐教室安静得出奇。蓝雅宁站在钢琴前,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自从初二那年,母亲在市级比赛后台说"评委不会喜欢这种感情过剩的演奏"之后,她就没在弹琴了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吓得她猛地缩回手。薛晓阳倚在门口,手里提着两罐喷漆和一卷画纸。
“继续啊。”她走进来,喷漆罐放在钢琴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我还没听过会长大人弹琴呢。”
蓝雅宁的指尖发冷:"我只是来检查艺术节场地。"
“撒谎。”薛晓阳拉开一罐蓝色喷漆,气味顿时弥漫开来,“你每天放学后都来这里,弹四十分钟琴再回家。”她歪着头,“周三弹德彪西,周五弹肖邦,周二周四...好像是巴赫?”
蓝雅宁的心脏狂跳。她以为这个秘密只有清洁工陈阿婆知道──那位耳背的老人总是默默擦拭她留在琴凳上的痕迹。
“你跟踪我?”
“只是碰巧。”薛晓阳耸耸肩,开始在地上铺开画纸,“我在天台画日落,音乐教室的窗户正好反光。”她顿了顿,“能看到你弹琴时的侧脸。”
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户,将两人分割在光与影的两侧。蓝雅宁突然意识到,在那些自以为独处的时刻,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这双眼睛尽收眼底。这个认知让她既恼怒又莫名地悸动。
“艺术节。”薛晓阳突然说,画笔在纸上快速移动,“我可以负责涂鸦区,但有个条件。”
蓝雅宁警惕地看着她:“什么条件?”
“你得出个节目。”薛晓阳头也不抬,“钢琴独奏。”
琴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蓝雅宁猛地站起来:“不可能。”
“为什么?你弹得很好。”
“这不是讨论范围。”蓝雅宁抓起书包,手指微微发抖,“明天之前把涂鸦区方案交到学生会。”
她快步走向门口,却被薛晓阳拦住。转学生的手撑在门框上,工装裤上还沾着新鲜的颜料,像是一天创作的勋章。
“你在怕什么?”薛晓阳的声音出奇地柔和,“怕弹错音?怕观众?还是……”她突然凑近,“怕被人发现优等生蓝雅宁其实是个活生生的人?”
蓝雅宁的呼吸停滞了一秒。薛晓阳离得太近了,近到她能看清对方睫毛上沾着的蓝色颜料碎屑,近到她能闻到那股松节油与薄荷混杂的气息。
“让开。”她的声音细若游丝。
薛晓阳没有动。两人僵持的几秒钟里,窗外传来归巢鸟群的鸣叫。最终是蓝雅宁侧身从她臂弯下钻过,发梢擦过薛晓阳的手腕,像一片羽毛轻拂。
晚上,蓝雅宁的书桌上摊着艺术节预算表,数字却在眼前模糊成一片。手机屏幕亮起,母亲发来的消息询问保送材料准备进度。她机械地回复着,手指却点开了白天偷拍的西墙涂鸦照片。
放大的画面里,囚鸟的翅膀由密密麻麻的音符组成──这个发现让她胸口发紧,像是有人在她精心构筑的围墙上凿开了一道裂缝。
她打开抽屉,取出尘封已久的琴谱。书页间夹着一张老照片:十岁的她坐在钢琴前,笑容灿烂,身后站着面带微笑的父母。那是最后一次全家人为她的琴声感到骄傲。
窗外,一轮满月悬在夜空。城市另一端的地下室里,薛晓阳正对着摩托车油箱作画。颜料在金属表面流淌,逐渐形成一架钢琴的轮廓。她的手机循环播放着一段录音──模糊的钢琴声从音乐教室窗口飘出,被风裹挟着送到天台,又被她的旧手机勉强捕捉。
画到一半,她突然抓起外套冲出门。午夜十二点的街道空无一人,她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当晨光高中的西墙出现在视野中时,她掏出随身携带的喷漆罐,在囚鸟旁边添了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蝴蝶翅膀上,隐约可见一行小字:Play for yourself(为自己而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