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生活总是以一场盛大的开学典礼开始。清晨六点四十分,学生会纪检部的成员已经像工蚁般忙碌起来。蓝雅宁站在主席台侧边的阴影处,指尖轻轻敲打着烫金的会议流程表。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透明的护甲油,在晨光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会长,话筒测试。”戴着厚镜片的宣传部干事递来无线麦克风。
蓝雅宁接过,嘴唇与麦克风保持恰到好处的三厘米距离:“测试,一、二、三。”声音通过校园广播系统传出,像一块棱角分明的冰。她满意地点头,目光扫过操场──各班已经排成整齐的方阵,班主任们像牧羊犬般在队伍边缘巡视。
“各班级实到人数统计完毕了吗?”她转头问道,胸前的金色会长徽章随着动作闪烁。
“高一7班缺3人,高二4班缺1人,其他班级全勤。”纪检部长小林迅速汇报,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迟到名单已经录入系统。”
蓝雅宁微微颔首。她今天特意提前半小时到校,将夏季校服换成了秋季款。藏青色的西装外套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衬衫领口别着一枚小巧的银色音符胸针──这是她为数不多被允许的饰品。
七点整,开学典礼准时开始。校长冗长的致辞像一锅熬过头的米粥,黏稠得让人昏昏欲睡。蓝雅宁站在主席台右侧,目光扫过操场。她清楚地知道:第三排那个扎马尾的女生在偷偷刷手机;后排的篮球校队成员用高大的身躯作掩护传递零食;甚至教师席上,年轻的英语老师在批改作业。
“下面由学生会会长蓝雅宁同学宣布新学期纪律要求。”
她走上台,九月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文件夹里是她熬了两个通宵修改的新版校规实施细则,第三页用黄色荧光笔标出的部分是关于手机管理的新条款。
“上学期共发生违纪事件六十三起。”她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操场,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开黏腻的空气,“其中迟到三十四起,主要集中在下雨天;着装不规范十二起,女生裙摆过短占七例;携带违禁物品......”
就在这时,一阵野兽咆哮般的引擎声由远及近,硬生生切断了她的话。声音越来越近,最后演变成令人牙酸的刹车声。整个操场的头颅像被无形的手拨动,齐刷刷转向声源──辆漆成哑光黑的改装摩托正从校门方向疾驰而来,排气管喷出的尾气在晨光中形成淡蓝色的雾。
摩托在跑道边缘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轮胎与塑胶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骑手单脚撑地,摘头盔的动作带着某种舞台剧般的夸张感。深蓝色的短发像叛逆的旗帜般扬起,耳骨上一排耳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高三七班转学生薛晓阳。"她对着目瞪口呆的值周老师咧嘴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导航导错了,抱歉啊。"
整个操场瞬间沸腾。后排男生们吹起口哨,女生们交头接耳。蓝雅宁看着那个身影大摇大摆穿过跑道,帆布鞋上荧光色的涂鸦刺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更让她恼火的是,这个转学生经过的地方,学生们竟然自动让出一条路,像在迎接什么凯旋的英雄。
“姓名。班级。”蓝雅宁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手中的文件夹不自觉地捏紧。
转学生歪着头打量她,目光从她一丝不苟的齐肩发滑到熨得笔直的衬衫领口。“不是说了嘛,薛晓阳。”她突然凑近,蓝雅宁闻到一股机油混着薄荷糖的奇异气息,“会长的记性这么差?”
蓝雅宁注意到她的制服外套明显经过改造──下摆被剪短,袖口绣着古怪的齿轮图案。最过分的是,她居然把校徽涂成了荧光粉。
校长办公室的空调发出老旧的嗡鸣。蓝雅宁站在窗边,看着薛晓阳像没骨头似的瘫在访客椅上,手指不停转着那把摩托车钥匙。钥匙圈上挂着一个迷你喷漆罐模型,随着转动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城南高中转来的?”校长翻着资料,眼镜滑到鼻尖,“嗯...美术特长?数学成绩倒是意外地不错。”
“校长,”蓝雅宁忍不住打断,声音像绷紧的琴弦,“根据校规第三章第五条,校内禁止骑行机动车;第二章第十二条,奇装异服需立即整改;另外迟到超过十五分钟应当......”
“喂喂,”钥匙圈突然停止转动,金属碰撞声清脆得像某种挑衅,“第一天上学而已,不用这么死板吧?”
蓝雅宁的指甲陷进掌心。她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轻佻的态度,仿佛全世界的规则都是可以随意揉皱的废纸。墙上"严谨治学"的书法横幅在她眼前晃动,那是父亲去年校庆时题写的。
“正因为是第一天,才更应该明确界限。”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两道冰锥,“还是说转学生有特权?”
薛晓阳的笑容僵住了。空气突然变得剑拔弩张,连校长办公桌上的绿萝都似乎缩了缩叶子。
“这样吧,”校长擦了擦汗,圆珠笔在两人之间来回指了指,“薛同学刚来不熟悉校规,不如暂时加入学生会?蓝雅宁可以带她熟悉......”
“我反对。”蓝雅宁声音紧绷,胸口微微起伏,“学生会不是问题学生的改造所。”
“哈,说得我多想加入似的。”薛晓阳把钥匙抛向空中又接住,金属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每天跟一群道貌岸然的优等生玩过家家?”
校长的眉毛拧成了疙瘩:“就这么定了。薛晓阳,你的车必须停在校外;蓝雅宁,下午带新成员熟悉工作。现在都回去上课。”
走出办公室时,薛晓阳突然拽住蓝雅宁的袖口。她的手指温热,虎口处有一道新鲜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工具划伤的。
“会长大人,”她压低声音,呼吸拂过蓝雅宁的耳垂,“别指望我会配合你的表演。”
蓝雅宁抽回袖子,发现校服上沾了一点蓝色颜料。她盯着那抹刺眼的色彩,第一次感到某种坚固的东西出现了裂缝。
午休铃响过二十分钟后,蓝雅宁仍在空无一人的学生会办公室反复擦拭那处污渍。消毒湿巾已经用到第三张,蓝色却像渗进了纤维深处。窗外传来一阵骚动,她抬头看见薛晓阳被一群学生围着,正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阳光穿过她耳钉的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手机震动起来。母亲发来的消息静静躺在屏幕上:
“开学典礼表现如何?王副校长有没有提到保送的事?”
蓝雅宁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最终只回复了一个"一切顺利"。
她打开抽屉,崭新的纪律登记簿还散发着油墨味。钢笔在纸上停顿片刻,然后用力写下:
“ 9月1日,高三七班薛晓阳,迟到、奇装异服、染头发、校内骑行,扣15分。”
墨水在纸上晕开,像一朵狰狞的小花。蓝雅宁没注意到,自己的左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音符胸针──这是她紧张时的小动作。
下午的班会课上,班主任领着薛晓阳走进教室。转学生肩上随意搭着书包,目光扫过教室后排靠窗的空位。
“那是江明同学的座位,”班主任推了推眼镜,“他参加竞赛培训去了。”
薛晓阳耸耸肩,径直走向空位。蓝雅宁注意到她走路时身体微微倾斜,像是长期背着沉重工具包养成的习惯。当转学生经过讲台时,粉笔灰突然扬起,在阳光下形成一道朦胧的屏障。
“听说她把城南高中的美术老师气住院了。”
“我表哥说她的摩托改装花了十几万。”
细碎的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又退去。
蓝雅宁翻开课本,透过书本的缝隙,她看见薛晓阳正用圆珠笔在课桌上涂鸦——那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鸟,线条狂放不羁。
放学铃声响起时,天空突然下起大雨。蓝雅宁站在教学楼屋檐下,望着水幕中模糊的校门轮廓。她今天没带伞──天气预报明明说降水概率只有10%。
“会长大人也需要淋雨回家?”
薛晓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不知何时换上了机车夹克,手里一顶鲜红色的头盔冲她晃了晃。
“不必。”蓝雅宁后退半步,与对方保持着安全距离。
转学生突然笑了,露出尖尖的虎牙:“你知道吗?你皱眉的样子像只炸毛的猫。”
蓝雅宁看着那个蓝色短发的背影冲进雨幕,灵活地跨上机车,机车的轰鸣声由近及远尾灯在雨中划出两道红线,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她摸出手机,在日程表上添加了一条:
“明日7:00,检查校门口停车秩序。”
想了想,又补充道:
“带备用校规手册。”
雨越下越大。蓝雅宁没注意到,自己的嘴角不知何时抿成了一条紧绷的线。
晚上八点,蓝雅宁坐在书桌前核对学生会纳新计划。父亲的书房传来断断续续的通话声:“...那个案子必须上诉...证据链还不够完整...”
她揉了揉太阳穴,目光落在墙上的荣誉证书上。从小学到现在的所有奖状都被精心装裱,按照年份整齐排列。最下方是空着的相框——那是为清华录取通知书预留的位置。
手机突然震动。学生会群里炸开了锅:
“你们看到转学生桌上的涂鸦了吗?”
“听说她把城南高中的美术室画满了街头涂鸦!”
“会长真的要让她进学生会?”
蓝雅宁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窗外,雨滴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门。她点开相册,翻到今早偷拍的薛晓阳违纪照片──画面上,转学生耳钉的反光正好落在她自己的镜片上,形成一道奇异的光桥。
书桌抽屉里,那本被蓝色颜料污染的校规手册静静躺着。蓝雅宁突然想起薛晓阳虎口上的伤口,新鲜的、还泛着粉色的伤痕。她鬼使神差地在素描本上画下一道相似的线条,然后又像被烫到似的迅速合上本子。
雨声渐歇。城市另一端的某间车库工作室里,薛晓阳正用沾满颜料的手指在摩托车油箱上添加新的图案──只被锁链束缚的鸟,眼睛却是自由的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