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宫纪 第8章 宴会

罪己诏呈给太后，拓跋弘回了太和宫，吩咐络迦宣旨昭告天下。他还特意遣人送到昭宁宫来念给封蘅听，领旨的宦官在大殿上念诏书，她躲进内殿，留岚风去应付。

“……朕以幼冲，奉承洪业，不能上全三光之明，下遂群生……”

已近黄昏，封蘅推开内殿的窗子，热气裹挟着吹进来，禾色的窗幔半飘起来，菱渡站在身后，待殿外声音止住，她才低声道，“夫人，太后三日后在章辉楼宴请臣工，陛下要夫人作陪……”

她叹了口气，心里头绞得乱麻似的，“知道了。”

菱渡连忙出去告知小宦。

罪己诏到底没出了魏宫，被扣在仁寿宫的案桌上，太后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却并未训斥拓跋弘，反而把封蘅叫去责备一番，令她在仁寿宫宫门外跪地半日，天暗后她的膝盖疼得站不起来，又被送回昭宁宫闭门思过，另抄十遍《列女传》以示惩戒。

一连几日，她未曾见到拓跋弘，倒是如他所说，昭宁宫里迎来好几位妃嫔闲坐，说是闲谈，不过来冷嘲热讽挖苦几句，就连韩夫人来了，也高傲地指责一番离去。

倒是没见着高椒房的身影，她到底待她亲近，与别人不同。

三日后的章辉楼晚宴上，封蘅沿着曲池回廊往湖中心走去时，竟在对面的回廊处隐约看见了崔琬，恍惚之中，她生生停住脚步。

菱渡连忙挽住她的手，故意问道，“夫人可是又头疼了？”

封蘅朝她感激地望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等到了湖中心的亭子里，发现果真是他。

晚间来的官员不少，崔琬一身织锦白袍，端坐在案桌上怡然饮酒，四周随父兄赴宴的小姐们不时地偷瞧上两眼，对这位平城颇负盛名的风流才子不免低声议论两句。

崔琬眉眼间存着温润的笑，出身高门大户的才俊少年，对众人瞩目早已见怪不怪，只独自饮酒作乐。封蘅仔细瞧着，周围并不见封萱的身影。

菱渡拉拉封蘅的衣袖，她这才看见拓跋弘盯着她，菱渡端起酒壶倒酒，低声道，“陛下一直看着夫人呢。”

她端起酒杯里，心里憋着一口气，故意无视拓跋弘，一连喝了好几杯，低声问菱渡，“你可瞅见阿姐了？”

“未曾。陛下还望着夫人呐。”

酒添了一杯又一杯，菱渡干脆把酒杯夺过去，悄声说，“大小姐没来，娘娘只当崔大人也没来罢。”

她抬起眼来，看见公主走过来，一身赭色的宫装，倒映衬得她有些老气了。

公主顺着封蘅坐下，正好挡在崔琬那边，她把手里木雕的锦盒推过来，低声道，“宫里的风言风语本宫多少听到些，太后自然不忍刻薄了你，各宫妃嫔的话莫要放在心上，陛下心里也会记着你的委屈。”

是吗？封蘅苦笑，顺着高坐上的方向望去，与拓跋弘四目相对，他眼里满是冷淡和疏离。

她心烦意乱，不愿在晚宴上多停留，酒劲也渐渐上来，便站起来趴在栏杆上望着湖中的溶溶月影和最远处的漆黑湖面，一时间悲从中来，转身靠在一旁紧皱着眉，“蘅儿身子不适，请公主告知太后和陛下，我想先回去了。”

公主见她脸色不好，正要应了，络迦刚好走过来，“陛下请夫人过去说话呢。”

封蘅只得走到案桌前给太后行礼，拓跋弘用了狠力一把拉住她，把她拽到他的身旁，又云淡风轻地望着长亭里交谈作乐的大臣们，凑到她的耳边，“今日可遂了你的愿？”

她知道他话里有话，湖上风有些大，吹得她一阵眩晕，却还勉强回应，“可也遂了陛下的愿？”

络迦端了解酒的茶过来，拓跋弘命令她喝了，他紧拉着她冰凉的手，“你与崔琬许久不见，也不去叙叙旧？”

封蘅反唇相讥，“倒是没见着阿姐，陛下难道不想见见阿姐？”

“崔琬说她病了……”拓跋弘的话还没说完，却听见丝竹和欢笑之声骤停，整个曲廊回亭如死水一般，众人纷纷放下手中的酒盏碗筷。封蘅顺着拓跋弘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乙浑持剑站立，身旁是个粉衣的宫女，约摸初及笄的年岁。

鲜红的血顺着剑拔出的位置喷泄而出，那小宫女惊恐地睁大了眼，捂着胸口直直地倒下去，低哼了几声再没了气息。

地上的血缓缓地渗透到漆木里，扩大，凝固成暗红色。

四下沉寂得让人害怕，封蘅察觉拓跋弘极力压制自己的怒气。

太后轻轻皱了眉，乙浑不消片刻已经提剑走到案桌前，四下的侍卫纷纷挡在前头，乙浑握着剑，剑尖血水滴落，声音沉着却不减傲慢，“太后恕罪，那贱婢没眼力惹怒了臣，臣一时失手，冲撞太后与陛下了。”

“乙浑，你胆敢在宫中杀人，可有半点对陛下的惶恐之心！”顺阳公拓跋郁恼怒喊。

众位臣工惶惶然，乙浑冷哼了一声，“顺阳公，臣这不是在向陛下告罪嘛，怎么，陛下还未责怪老臣，顺阳公这是想代行帝权么？”

“你！”

拓跋弘并不理会，拿过封蘅喝了一半的醒酒茶，轻辍了一口，云淡风轻地问她，“爱妃可还记得，往岁在庆阳宫，母后曾赏赐给你一方九碧幕篱？”

封蘅哪里还记得什么九碧暮璃，头阵阵地疼，看东西都不清明了，被这变故吓了一跳，又闻到乙浑剑上蔓延开来的血腥味，只觉得一阵恶心。

拓跋弘刚巧握住她的手，她都来不及拿出帕子，悉数呕在了他的身上。

吐完了她方一下子清醒了，忙伏在地上，“臣妾失礼至极……臣妾……”

拓跋弘皱眉瞪眼望着她，忽而宠溺道，“既然爱妃身子不适，母后，朕先带她离开。”

他任由侍女擦去他衣袍上的污渍，然后把封蘅抱起来，大臣们面面相觑，却听见他声音坚定低沉，含着警告的意味，“大将军失手杀了魏宫的宫女，今日欢愉良辰，不追究了，不过大将军欠朕一个人情，想想怎么还吧！”

“臣……”

他不等乙浑反应，便径直离开，刚走出章辉楼，封蘅挣扎着要下来，他利落地放下她，颇为嫌弃地甩了甩衣服。

“不会喝酒，便莫要硬喝。”

封蘅低头不语。

有一阵阵凉风从花丛里吹出来，他陪着她回到昭宁宫，沐浴更衣，又皱眉道，“你好生歇着，我回太和宫。”

封蘅刚换好衣服，头发还垂着水珠，听着他要离开，莫名地害怕起来，脑海里满是那宫女狰狞扭曲的面部，便死死拉着他的衣角，他就站在原地颇为耐心地等她松手，却不想她扑到他的怀里，低声呜咽起来。

“她这是……吓着了？”他无奈地抱住她，对着岚风和菱渡笑道，“还真是没出息，不过是杀了个小宫婢。若某日他提剑指着朕的脖子，你家夫人又当如何？”

“难怪夫人害怕，谁能想到乙浑竟如此胆大妄为，可他再嚣张跋扈，也还是陛下的臣子，如此大逆不道定然不得好死！”菱渡替封蘅不平，又说，“多亏陛下爱怜，否则夫人如此失态，只怕又会受罚。”

拓跋弘叹了口气，“都下去吧。”

他颇有耐心地抱着她等她哭够了，才放开她，“阿蘅头发上的水珠都把朕的衣袖弄湿了。”

封蘅哽咽着说不出话，连忙拿了新的衣服给他换。

“你这个样子，活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他总不忘挖苦她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