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四周被玻璃围栏环绕,视野绝佳,能够俯瞰整片维多利亚港。出席的人中,几乎每一位都是中流砥柱,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摄影师快步穿梭,不时屈膝抓拍,确保每个大人物的面孔都出现在记录里。
另一侧,私密休息区。
穿黑白经典制服的女服务生将银盘放稳,盘中摆放的是香槟、马提尼以及精致的冷餐。
起身时给商宗抛了个媚眼,下一秒,却被他身边的年长女士冷冷地皱眉警告,她只能悻悻离去。
商宗将雪茄举到唇边,声音里勾着无奈:“阿妈,有必要这么较真吗?”
董穗摇着扇子,目光游荡在露台的不同姑娘脸上,闻言神怪地睇了商宗一眼:“较真?你不是说你喜欢成熟的吗?上星期我不是帮你物色了六个和你年纪相仿的,你跟她们当中谁有后续了?”
那次饭局后,不知是谁在圈子里散播消息,说商宗喜欢30岁以上的成熟女人。
这也是他接手九隆银行以来,首次在人前透露对女性的偏好。
董穗得知后欣喜若狂,连夜打电话召集名门望族中仍单身的小姐。可惜很多名媛在二十岁出头就已经联姻,她好不容易找到了几个符合预期的人选,结果都黄了,心里哪能好受得起来。
“小叔的心思不是谁都能摸准的,包括祖母也是。”一道清凉的声音从丝绒靠背后方传来。
商卓霖人高腿长,衬衣下的身躯清瘦得有些单薄。五官和商宗有相象之处,只是皮肤略微苍白,显得整个人没什么精气神。
商宗扫他一眼,语气平淡:“你来了。”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
“小叔。”商卓霖微微点头,幅度恰好,不疏离也不亲近。
空气不合时宜地安静须臾,商卓霖亲昵地坐在董穗身侧,两手轻轻掀开戒指盒。董穗捂唇一瞧,一枚绿松石戒指躺在天鹅绒内衬上,光泽润亮,是上好的成色。
董穗直接取出来戴上,笑眯眯道:“你这孩子,每天变着法讨祖母开心,但祖母就喜欢你的小心思。”
“这块‘天蓝级’绿松石是我特意托朋友从欧洲拍卖会上竞得的。我跟他说,祖母最喜欢宝石,尤其是绿色,衬她最合适。就算点天灯,都一定要让它戴在我祖母的手上。”
商卓霖口中的恭维如同琼浆,滴滴润泽。即便董穗为人挑剔,眼下正为商宗迟迟不婚的事发愁,也被他这几分带着真情的话哄得心头舒畅。
“还是你懂事。”她拍拍他的手。
“对了,我前些日子听阿佑说小叔得了个新人,大陆过来的,”商卓霖无意般问起,看向商宗:“今晚小叔怎么没带过来?”
商宗将烟雾慢慢吐出,双眼深邃而淡漠:“郭璟佑说的?”
商卓霖视线落回到董穗指间那颗绿松石上:“谈论这事的人不少,也可能是别人说的,我记混淆了。”
那晚商宗带梁惊水去会所的事在圈子里迅速传开,几乎成了这周饭局上的谈资。传言,年轻姑娘当众摔门离去,气得商宗一句话都不愿再说,只是独自坐在一旁抽雪茄,还置气说其实他更喜欢成熟的女人。
——“商宗疑情场受挫,圈内疯传偏爱三十加熟女!”
董穗从商卓霖递来的港媒标题上抬起头,看向商宗的目光古怪,这刻仿佛怀疑起他是否为自己所生。
他们这圈子里的男人都有固定或不固定的女伴,这是一种让人显得体面的装饰,如果不被这种社交方式包裹着,时间久了,反倒容易被视为格格不入,不利于在圈子里立足。
比起执着于一个女人,董穗情愿商宗拥有数不清的风月往事。因为在他们的社群里,这才是正常。
她语气冷静得像公事公办:“明年你生日之前,如果还没有和门户相当的世家女联姻,我会跟你爸商量,直接收回你对商氏家族资产的经营权。”
指尖的火星微微颤动,商宗没有急着开口,抬头看了一眼无星的藏色天际,目光拉得很长。
而后,他把所有情绪融进夜色里,语气温和:“您放心,我唔会令您失望。”
董穗叹息:“最好是啦。”
商卓霖这时笑着起身:“祖母,我去露台走走。”
得到董穗宠溺的回复,他很轻一哂,插兜漫步向酒会的公共区域,眼神漫不经心地在空中游弋,寻找着今晚的新玩具。
*
根据最初那份“择偶喜好”表格,梁惊水今晚的打扮刻意往乖巧上靠,挑了一件淡绿色丝质礼服,袖口和裙摆装饰着细密的蕾丝,柔软如云朵般缠绕在她身上。
头发梳成花苞公主头,用一只蕾丝款的白色蝴蝶结点缀,乖巧得像一个刚刚被打扮好的瓷娃娃。
圈子里的男人不好这口,目光停留了几秒便划开,偶尔有人上前问她的来历,听到“蒲州单家”后,兴致寥寥地转身离去。
梁惊水百无聊赖地伏在吧台啜饮着调酒。她本性偏爱烈酒,碍于今晚的人设,只点了一杯度数不高的小甜酒,入口甘腻,喝着跟玩似的。
来香港后,梁惊水仔细剖析了单忌交给她的合作策划书,发现其中存在不少漏洞,远不足以打动三井这样的国际大公司。
她借助大学专业背景,将项目部分细节通过与郑经理反复对接。
等到单忌松口,她也顺势完善了方案。
再加上与商卓霖之间建立的“交情”,梁惊水有八成把握说服他拿下这个项目。
一切似乎都按照脑中的剧本顺利推进,但她却开始为回蒲州后的去留犯愁。舅舅一直反对她去外地发展,可蒲州只是个四线小城,前景有限,想到一辈子困在那地方,她心里就说不出的不甘心。
十二岁之后,她的人生脱离了掌控。
那时候的泡沫之家还不是著名钉子户,舅舅赶上创收浪潮,凭着一门本地营生发了小财。
一家三口穿金戴银,表弟梁祖脖子上挂着纯金的平安锁,其中不包括梁惊水。她没有独立的房间,晚上睡在储物屋,周末白天帮着大人打理车行。冬天时,她从里到外全是聚酯纤维的衣服,套了四五层,依旧冻得牙关打颤,比不上他们一件纯羊绒大衣的暖和。
舅妈把管理区改成了棋牌室,午饭后和一群市侩妇人大嗓门搓麻将,满嘴不入流的谈资,谁谁老公在外头养情妇,还发展到泰国,一个月8000泰铢,比大陆划算。
小时候的梁惊水只觉得母亲梁徽与她们截然不同。梁徽是个有本事的漂亮女人,在那个年代的蒲州,打扮得过于精致往往被非议成二奶,可梁徽独排众议,坐轮渡只身闯香港。
记忆里,母亲身边的男人各个西装笔挺,谈吐优雅,和蒲州那些裤腰带勒在啤酒肚下、满嘴酒气粗话的男人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在香港开创了属于梁徽的黄金年代,可惜辉煌不过五年。
思至此,梁惊水不自觉用指尖抠着桌缘,力道轻柔却频频。场内谁也没听到那道微弱的叹息声,她像只鸟儿被困笼里。
“梁徽姐?”
声音里透着惊喜,因错愕而微微颤抖。
梁惊水听到这名怔了怔,下意识回过头。
一个年轻俊逸的面孔走到她面前,眉宇间带着几分熟悉,好似前些日子曾在哪见过。
商卓霖盯着她脸看了许久,试图从记忆中搜寻相似的痕迹。然而,越看越陌生,他才意识到自己多想了,尴尬地移开了视线。如果梁徽姐还活着,怎会容颜不改。
他从西服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递去:
“唔好意思,冒犯咗你。我係商卓霖。”
见她面露困惑,商卓霖后知后觉地改用普通话:“抱歉刚才冒犯了你,你长得和我认识的一位姐姐很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商卓霖。”
话音落地,面前女孩的困惑顿时比刚才放大十倍不止,美目圆瞪,嘴唇微张,像是听到了某种天方夜谭的消息。
“哈?你逗我呢?”
她似乎真的有些生气了,毫不客气地拽过他手中的名片,低头打开手机,现场查询比对。
不过半分钟,商卓霖目睹自己的名片从她指间滑落,像一片枯叶般飘然落地,一命呜呼。
梁惊水眼神空洞地喃喃:“完了…一切都完了…造孽啊……”
商卓霖虽不明事情始末,但这姑娘的模样让他难生恶意,问:“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认对也好,认错也罢,此时站在她面前的,确实是商卓霖。
意识到这一点,梁惊水沮丧的眉眼微微一亮。她即刻站直身子,直视对方:“正式介绍一下,我是蒲州单家的单惊水。这次来酒会,我带来了一份关于海运控股的策划书,不知您是否感兴趣?”
商卓霖目光示意:“你讲吧。”
商卓霖抬腿坐在梁惊水身旁的吧台座位,看着她从包里取出那份文件,还在动作间隙中耸肩吁了口气。
他挑了挑眉,眼底掠过一丝玩味。
她的方案不同于传统提案,计划建立蒲州与香港港口的协同物流网络,打破地理限制,实现全球货物高效调配。蒲州虽非经济中心,但作为交通枢纽,港口吞吐量逐年增加。如果能成为连接香港的关键节点,这个计划既可行又具前瞻性。
梁惊水口条清晰,很专注地用笔在纸上做重点标记,耳边两缕卷翘的小碎发,让她的脸廓显得格外精巧。
商卓霖喜欢打扮秀气的异性,跟在他身边的女伴大多也是这款,乖巧,安静,从不找事让他烦心。
然而看着眼前的梁惊水,他的第一反应是骨皮兼得的美貌,却要埋没在可爱的装束里,可惜了。
听了半小时后,商卓霖渐渐收起最初的玩乐心态,眉头微蹙,心里有了新的盘算。
梁惊水讲完大致流程,忽然插了一句题外话:“刚才看您将我误认成当年的香港名模,您以前见过她吗?”
“见过几面。”商卓霖表情略沉,但很快又笑了起来,“因为我父亲曾经很迷恋她。”
母亲当年红极一时,频繁举办巡回见面会,与粉丝互动也并不稀奇。梁惊水垂下目光:“原来是这样,想必她去世时,您父亲一定很难过吧?”
“是啊,第二天他就跳楼了,脑浆溅了一地。”
那轻飘飘的语气让人不寒而栗,梁惊水微愣,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好在对方旋即一笑,一笔带过化解了尴尬,“开个玩笑,别当真。”
商卓霖脚尖一勾,轻巧起身,“你的方案我回头仔细看看。如果有空,工作日直接来公司详谈,前台报你的名字就行。”
这种事能开玩笑吗?
梁惊水没说话,也没看他离开的背影。一阵阴凉感从脚底蔓生,将她整个人裹罩。
须臾,她听见商卓霖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小叔,我先失陪了。”
“嗯。”低沉的一声应答。
仅一个语气词,梁惊水感觉整个人被贯穿,那种混沌的反向力不停拉着她往后拖拽。
心跳急如擂鼓,她回头的动作都有些迟滞:“商……宗?”
吃大排档那晚她听温煦提过,商宗是商卓霖的小叔,此人绝对不能招惹。
其实她是有预感的。
一转过头,商宗手上夹一根烟,但没抽,伏在吧台转角,五官被黑夜笼罩:“还以为我的名字和你嘴巴无缘了。”
答案昭然若揭,梁惊水虚脱地塌了塌肩,今晚的信息量过大,她根本不知道商宗站在那里听了多久。
脑袋像是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气球,悬浮着且不断膨胀,胀得她几乎要晕过去。
海风吹得发丝轻扬起,瞬间揭开了那张立体分明的脸庞,眼睛里有香江的夜和光,在人群中独立而立。
梁惊水下意识盖住文件的塑料层,一时间讷着,不知道要以什么姿态面对他全新的身份,怕就怕刚才的对话他听了大半,让局面尴尬不已。
商宗应该刚从某个棘手的社交场合抽身,西装笔挺而领带松散,衔着躁意。
走近时,她嗅到一股淡香,看着他径直坐到商卓霖方才的位置上。视野成了一帧超宽屏电影的静止画面。
他手肘随意支在膝盖上,驼身与她平视:“他能给的,我都能给你,甚至更多。”
梁惊水没应声,男人光影明灭的瞳孔里,自己小小的身影融入其中,像是跌进了一汪深潭,静待溺死。
商宗浅浅一笑,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淌出来:“水水,要不要考虑换一个合作对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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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我本非美玉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