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夜晚,天空又不期然降下倾盆大雨,赛车的安排再次化为泡影。
郭明德有应酬出去了,杨晟不愿意去,便上楼睡觉了。
时钟来到9点时,杨家祖宅被一道闪电划过,林绮岚的卧室窗帘被大风肆意狂虐,杨晟走之前忘记了关窗户。
福伯打着手电起夜,路过客厅时看到有一滩水,浑浊的眼睛瞬间收紧,电筒往上照去,出现了杨晟惨白的脸。
福伯瞪着他看了一会,吊着的一口气才松懈下来:“细少爷想要老头子命啊!”
杨晟尴尬地将雨衣扔在沙发上:“抱歉啊福伯,我有东西落下了,敲了门,你没开,我只好自己进来了。”
福伯拍着胸口,心有余悸:“这里是少爷的家啊,什么时候回来都使得。”
说着转身去了洗手间。
杨晟看着他背影说:“福伯,妈咪房间的钥匙再给我一下啊?”
福伯苍老的声音远远传来:“在柜子第二层啦,细少爷自己拿一下,老头子尿急。”
“哦,好啊。”杨晟握紧手里的钥匙,拿好手电筒上了二楼。
他觉得自己今天肯定遗漏了什么东西,母亲去世之前在吃抗抑郁的药,可生产日期却是溺亡后三个月。
叶观澜昨晚证明了日期造假,可母亲已经死了三个月,为什么还要造假日期?太诡异了。
窗外,雨势渐猛,狂风撞击着窗棂,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啸。暴雨拍打着彩绘玻璃窗,杨晟的手电筒光束在乌木地板上划出扇形光斑。
鎏金佛龛里的长明灯忽明忽暗,将“先妣林氏绮岚”的牌位映得如同琥珀雕琢。他跪坐在母亲遗像前,绣着木槿花的绸帕擦拭金漆时,檀香混着霉味钻入鼻腔。
供桌突然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刚点的三炷香齐齐折断,紫铜香炉滚落在,香灰洒在杨晟膝头。
他捻起半片未燃尽的锡箔纸,手电筒光束下,看了好一会,杨晟才确定,这是抗抑郁药包装。
杨晟眉头紧锁,刚要再翻找,手机铃声划破死寂,吓得杨晟出了一身冷汗。拿出手机一看,是叶观澜。
想了想,杨晟还是接了。
叶观澜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北京雨夜的潮湿:“香港也在下雨?”
杨晟望着窗外狂舞的蓝花楹:“嗯,下得很大。”他顿了顿,“我在母亲房间,找到些奇怪的东西。”
叶观澜轻声问他:“找到了什么?”
杨晟心里的恐惧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坐在地上,大概给他讲了一遍。
叶观澜听后只说:“戴耳机了吗?”
“嗯,等我一下。”杨晟将耳机戴好,手机放进了口袋里:“这么晚还不睡?”
叶观澜说:“处理一些事情,你忙你的。”
杨晟一愣,轻声应了一声:“好。”
黑暗中,两人的呼吸声通过电波交织,像是那些相拥而眠的夜晚。他继续翻找香灰,指尖触到某种粗糙的质地。
杨晟揉了揉发胀的眼眶,关掉话筒仰头深吸一口气,才重新打开。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偶尔有声音出现,都在向对方传递一个信息——我在,我陪着。
杨晟把香灰翻了一遍,没再找到东西,于是又装了回去,起身摆放好。
供桌大概年代久远,此刻有些晃动,在移动时发出垂死般的呻吟,杨晟干脆给换了一个地方,将鎏金佛龛拿和牌位放在了梳妆台上,母亲的香水瓶在光束下泛着幽光。
刚将香炉拿起来,供桌一下松散而倒,杨晟无奈叹息一声,明天得给福伯说一声,把这房间叫人来打扫一下才行。
“供桌倒了。”杨晟说了一句。
电话那头叶观澜不知道说了什么,杨晟笑了笑。
正欲转身之际,脚步忽地一顿,杨晟又退了回去。
手电筒的光束扫过,照见一堆积弃的柴火,他的目光在供桌的夹层中停驻,手指轻轻一抽,一本书赫然出现。
仔细一看,这并非书籍,而是一本烧焦的日记本。那些残破的页面,以钢笔的墨迹深刻地铭记着,力透纸背,字迹斑驳地陈述着一行字迹。
——2016.7.23 游艇会
杨晟的瞳孔在黑暗中收缩,手电筒光束颤抖着扫过:阿燊递给我加了冰的香槟,海风吹得头疼。他说阿铭在顶层套房等了我四十分钟,可我明明看见泳池边闪过香云纱裙角。
“阿铭...”杨晟的指尖掐进掌心。父亲的名字像根毒刺扎进眼底,而那个“阿燊”——他猛地攥紧残页,纸屑簌簌落下。
他摸出手机正要拍摄残页,整栋宅子突然陷入黑暗,整个宅子应急灯全部亮起。
杨晟拿着手电筒退向墙角,灯光无意间照亮供桌背面,那里用口红写着“快走”的繁体字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好像正在融化。
黑暗中有陈年柚木的吱呀声从楼梯漫上来,混着某种胶底鞋摩擦地毯的窸窣。
“你说世界上会有鬼吗?”杨晟拿手电筒光束扫过梳妆台镜子,映出自己苍白的脸
叶观澜的声音带着笑意:“我宁愿相信有神明。”
杨晟的手电筒照向母亲生前睡过的雕花大床,床头的天鹅绒帷幔无风自动,露出床垫被人翻过的痕迹。
“心有灵犀,我也是这么想的。”
房间再次安静下来,应急灯的光晕在走廊拖出长长的影子。
杨晟咬住电筒,猛地掀开床垫,灰尘在光束中飞舞如萤,仔仔细细搜完,最后在真皮床头底层拽出一个录像带。
录像带上的标签手写着:阿晟四岁生日(20XX.6.17)。
打开带盒,内侧却用血写着三个字母——SOS。
“观澜。”杨晟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在。”
喉结艰难地滚动,杨晟将残页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妈咪可能...是被人害死的。”
电话那头传来钢笔搁下的轻响,叶观澜停顿了片刻:“先不要伸张,将东西都收好。”
杨晟此刻不顾一身灰尘泥巴,将录像带和残页一股脑塞进外套内袋。布料摩擦的声音响中,他听见叶观澜问。
“伯母有其他信任的人吗?”
“没有了,”杨晟靠在床尾,手指插进发间,“母舅家人早就换了当家人,现在也败落了。杨家……只剩下我们兄妹四个。”
叶观澜语气平静,提醒他,“最信任的人,往往是最不起眼的那个。比如每天给他端茶倒水的人。”
杨晟猛地直起身子,膝盖撞到床板发出闷响:“有!”
他几乎是跌撞着冲下楼,拐角处崴了脚也顾不上疼,推开一楼那间房门时,床上空无一人。手电筒的光束在黑暗中颤抖,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哎呀,眼睛要瞎啦,细少爷,是我。”
“这么晚了,”杨晟的手电筒在福伯脸上晃了晃,“您老这是……夜游呢?”
“我去检查电闸,刚才停电了。”福伯揉着眼睛,皱纹里嵌着疲惫。
杨晟上下打量着他:“不是两个人看老宅吗?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还有一个老太婆明天回来,前两天请假了。”福伯的嗓音飘忽得像阵阴风。
杨晟刚要说什么,突然想起叶观澜的叮嘱,话到嘴边又咽下去:“那我明天再过来一趟,正好把妈咪的房间翻修一下,供桌都倒啦。”
福伯干笑两声,有些尴尬:“没人进去,自然就没人修缮咯。”
“……”
杨晟气结,转身回来客厅。
“细少爷。”老管家举着应急灯跟在后面,浑浊的眼里闪着泪光,“这宅子里的冤魂,比活人还多啊。林太最后的话,让你永远别回来。”
杨晟攥紧电筒,嘴角扬起苦涩的弧度:“可惜,我已经回来了。”
刚才他本想问问福伯母亲有没有亲近的佣人,但是叶观澜提醒他不要问,明天见了另外一个人再说。
不得不说,叶观澜真是他的定海神针,那脑子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怎么就那么聪明。
杨晟心想这次回去,一定要问问叶观澜是不是脑子里装了什么程序,他也要装一个耍一下王晅玩。
王晅:要点脸吧你俩!
……
晨光透过湿漉漉的玻璃斜射进来,杨晟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后颈被冷汗浸透。他猛地睁开眼,正对上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一位老妇人正俯身打量着他,浑浊的眼珠几乎贴到他鼻尖。
“啊!”
“啊!”
两声尖叫震得水晶吊灯嗡嗡作响。福伯趿拉着拖鞋冲出来时,杨晟已经一个鲤鱼打挺翻到沙发背后,抄起花瓶摆出防御姿势。
“这系怎么了?大清早的...”福伯的普通话混着粤语腔。
杨晟和老妇人像被按了暂停键,又同时启动。
“你叫什么!”
“你叫什么!”
杨晟翻身坐起,抓了抓鸡窝似的头发:“你叫什么?”
老妇人指着他:“你叫什么?”
杨晟毫不在意形象地翻了个白眼:“我叫杨晟,你叫什么啊老太婆?”
老妇人眯起浑浊的眼睛,嘴角扯出古怪的笑:“还好,脑子没被大少爷打坏。”她转身往厨房走,围裙带子扫过杨晟膝盖,“记得你两岁尿床,还是我换的床单。”
杨晟:“???”
虚惊一场,福伯介绍说这是许姐,也是他老伴,又对许姐说:“给细少爷搞点饭吃。”
许姐转身去了厨房。
杨晟去简单洗漱了一下,衣服皱巴巴的也不在意,趁着福伯不在,跟着许姐进了厨房。
问东问西,许姐也不嫌烦,耐心的给他讲过去的一些事情。毕竟眼前这位少爷,以前是混到家的人,家里几口人都不知道,哪里还记得她是谁。
晨雾还未散尽,杨晟坐在厨房后廊的藤椅上,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许姐端来的清肺汤在晨光中冒着热气,陈皮鸭的香味混着她虎口处的碘伏气息,形成一种古怪的嗅觉组合。
“烟要少抽啊,”她布满皱纹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不然老了肺就黑了。 ”
杨晟接过碗,几口灌下滚烫的汤汁,喉间的灼烧感勉强压住翻涌的思绪。
许姐收回碗时,声音轻得像片落叶:“晟少爷不该去翻太太的旧物。”她转身的动作突然顿住,“那些东西……太太走前特意交代要烧掉的。”
杨晟猛地起身,藤椅在瓷砖上刮出刺耳声响:“妈咪走前晚你在哪?”
许姐苍老的眼角颤了颤:“我在炖川贝雪梨……”她避开杨晟的目光,“太太抱着录像带在影音室哭,说要给细路仔留个清白。”
“哪个细路仔?”杨晟逼近一步。
盐罐突然打翻,雪白的颗粒在料理台上铺开一片狼藉。许姐的手指颤抖得厉害,门口适时响起的汽笛声像道赦令。
她幽灵般飘向灶台:“我去热安神茶。”
后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杨晟穿过走廊,看见折断的白玉兰枝砸碎了青花瓷鱼缸,死去的锦鲤漂在积水中,鱼眼倒映着二楼窗帘后一闪而过的黑影。
“这是太太生前最爱的鱼缸。”福伯蹲在碎片旁,手指抚过釉面,“她说这些锦鲤能镇宅……”
杨晟捡起一块瓷片,锋利的边缘瞬间割破指尖。血珠滴入积水,晕开暗红的花。他盯着那抹血色,突然想起许姐虎口的碘伏味——
手机在口袋震动。郭明德的消息浮现在屏幕:【阿晟,你二叔助理刚才问我,你是不是还住酒店?】
抬头时,许姐正站在厨房门口,围裙下摆滴着水,眼神却死死锁住破碎的鱼缸。
杨晟不动声色地擦净手指,转身走向门外那辆银色奔驰。 车轮碾过满地白兰花瓣,车牌尾号668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杨晟拨通叶观澜的电话,目光扫过二楼突然拉紧的窗帘:“二叔的人到了。”
电话那头传来钢笔搁下的轻响:“鱼缸碎了?”
“碎得很彻底。”杨晟拉开车门,最后瞥了眼厨房窗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