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那日,城主祭日,美人们亦可观礼,但青禾喜静,只在院子中摆了香案,向天拜了三拜。
阳春等青禾拜完,就拿出煮熟的鸡蛋让青禾竖,春分竖蛋,立起来了,便意味着一年的好运。
青禾见了,只弯着眉眼,摇了摇头,对她们二人道:“你们两个竖吧。”
说完,她便往屋中走去,留下她俩大眼瞪小眼。
江三玖不想同阳春弄得太僵,毕竟阳春是青禾从自家带来的婢女,青禾自是对阳春更有感情。
她刚要去拉阳春的手,想和她一起竖蛋,阳春就推了她一把,一个人把煮熟的鸡蛋连小筐都拿走了。
江三玖也不放心上,只是第二天起来,见蛋皮都在桌上,不由一惊。
这丫头吃了一小筐鸡蛋,也不嫌撑得慌啊?
阳春端着洗衣盆进来,见江三玖盯着她的蛋皮看,冲她哼了一声,“就不给你吃!”
江三玖看她这模样,撇了撇嘴,见她要走,拉着她问:“你这蛋皮……”
阳春扯开她的手,嫌弃地用手扫着衣袖,“怎么?这还用我收拾吗?你是做什么的?”
江三玖本不想惹事,但她自来是个不任人欺负的主儿,此时一听,不服气道:“我是美人的婢女,又不是你的婢女!”
阳春本来就看她老大不乐意,闻言,登时一怒,将盆狠狠放在地上,掐着腰,踮着脚:“所有美人入府,都只能带一个婢女,你以为城主府是什么地方?天都又是什么地方?你还不要脸,求着那些美人带你入府,我家美人那是可怜你,你还真以为你这黑秋秋模样,配伺候我家美人了?”
江三玖捏了捏拳头,阳春见状,脖颈冒凉气,但随即又挺着胸道:“我告诉你,你要想留在这儿,就得听我的,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伺候美人,还轮不到你!”
江三玖听着她的话,心里沉沉的,看着她时,眼里凶巴巴的,像要杀人似的。
阳春见了,气势不由弱了下来,转瞬就见江三玖将那蛋皮一一捡起来,桌子收拾得干净。
她扬着脖子,不免又得意起来,然后拿着盆,一蹦一跳地往外跑。
江三玖见她去打水洗衣裳走了,望了望青禾的屋子,拿过扫把在廊下扫了起来。
阳春洗好衣裳回来时,就见江三玖额上沁着汗,正扫着院子,而美人则在一旁怜惜道:“三玖,你扫了多时,喝口水歇歇。”
然后她就见那黑丫头龇着牙,笑着回:“美人,我不累!”
阳春嘟着嘴,觉得江三玖是趁她不在故意在美人面前晃悠的!
她将盆和衣服放下,走上前,用手给魏青禾遮阳光,“美人,这儿日头大,你先进……”
不等她说完,就见美人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指着一旁的篓子道:“阳春,这蛋皮怎的扔到院子里了?”
一听这话,阳春回头瞪了眼江三玖,见她扫着角落,格外卖力,顿时更气了。
这小黑蛋儿才刚来,就知道跟她抢活儿干了!
还故意在她面前扫干净蛋皮,转眼就把蛋皮扔到院子里陷害她!
她撅着嘴,气呼呼的,眼珠子乱转,琢磨着要收拾收拾江三玖。
“阳春……”青禾见她不语,轻唤了她一声。
阳春动了动嘴唇,低声认了错,也不等青禾应话,转身跑去扯江三玖的扫把,“我来吧,你都累了这些时候了。”
江三玖一愣,不解她怎么变了性子,瞧了眼青禾,见她似对她们两人如今的和睦很是欢喜,江三玖垂下眸子,微微松开了手。
等阳春扫起院子来,江三玖唇角一勾,走到青禾身旁,扶着她去廊下坐着,然后给她讲村口秀才说的故事。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她来城主府,然后道:“奴婢不认字,那日在城主府门前见您马车上的灯笼,只认得一个‘鬼’字,奴婢还想着怎么和秀才哥哥说得不一样,明明鬼一点儿都不吓人。”
青禾听了,笑了起来,她的笑如三月春花开,清清淡淡,却又撩人心弦。
她的眸子里含着无数春光。
她说:“哦,这倒是我那‘魏’字不是了,何苦要加个‘鬼’?”
两人在这儿有说有笑,阳春一边扫着院子,一边擦着汗,小脸涨得通红。
这个小黑蛋儿,可真是会巴结人!
江三玖的确是要巴结魏青禾,她跟着美人进城主府,目的就是巴上未来的天妃,她运气甚好,魏青禾是世族大家之女,又待人温和,而且最重要的是——
她是所有美人中最美的那个!
不对,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那就意味着魏青禾一定会成为天妃娘娘,她也一定会跟着魏青禾进天都。
她悄悄瞥了眼阳春,见她一双圆眼紧紧盯着她们,她抿了下唇。
她倒不是故意和阳春抢活,故意要挤掉她,只是想成为未来天妃的心腹,她如今比不上阳春。
阳春是青禾从魏家带来的,自然会比跟她亲近,她想要巴结住青禾,那就要对青禾极好,美人说什么,她就去做,美人没说的,她看懂了意思,就先去做,何愁阳春再压她一头?
而且青禾不嫌弃她出身卑微,看起来也很喜欢乡俗的趣事,这是阳春也不知道的!
她只要好好动脑子,总会让青禾喜欢她,只要有一日,在美人的心里,她和阳春一样重就好。
想到这里,江三玖眯着眼睛笑起来,日光落在她鼻尖,莹莹的暖。
魏青禾看着她的发顶,半垂下眼帘,睫毛微颤,随即也微微笑起。
*
二月的最后一日,天虞城下了一场春雨。
院子里的地湿湿的,正是种菜的好时节。
阳春扒在门边,看着江三玖在院子里种菜,美人也挽起袖子,露出皓腕,在一旁拿着小铲子。
她咬着手指头,不耻江三玖极了!
小黑蛋儿简直太可恨了!她才是美人的贴身婢女啊!
“美人,这日头这么大,等过几日你还要去蜜罗殿习礼,这腕子晒黑了,可怎么是好?”
她又在心里默默补一句:千万别晒得像小黑蛋儿那样!
江三玖也知青禾未来是要上天都的,倒没跟阳春反着来,她抬眸瞧着青禾,只见她神色一顿,嘴角的笑意压平,看起来有些落寞。
魏青禾看着自己露出的手腕,缓缓将衣袖掩下,看向江三玖,柔柔一笑,弯了眼睛道:“三玖,对不住啊!”
不知怎的,听到这句,江三玖心里一慌,一种莫名的情绪袭来,她眨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青禾。
美人道歉的语气太过凝重,让她有些迷惘,美人只是不能再和她一起种菜而已啊!
阳春听美人竟然和江三玖道歉,在青禾背后,冲江三玖狠狠瞪了一眼,然后一直撅着嘴。
唯有魏青禾知道,这声歉意,其实迟了,也早了。
她轻轻一笑,拿过帕子,将江三玖脸上蹭到的泥擦掉。
看着江三玖的眼睛,魏青禾不由惊艳,真是好一双漂亮的眼睛!
她直起身子,又打量了两眼江三玖,不由奇怪,明明长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为何面容却是如此?
江三玖也在看着魏青禾,看得痴了,还是阳春咳了一声,才让她回过神。
“你、今日该你洗衣裳了!”阳春颐指气使道。
江三玖瞧了她一眼,点头应了,魏青禾却是蹙起了眉头,对阳春道:“阳春,教你的礼仪都忘了?怎么如此不知礼?”
阳春咬了下下唇,认错倒快,“美人,我错了。”
“向三玖道歉。”
阳春气鼓鼓的,看了眼魏青禾,见她不容置喙,扭头看向江三玖,小声说:“对不起,今日该你洗衣裳了。”
“嗯,我知道了,多谢阳春告知。”江三玖说罢,又瞧向魏青禾,勾起唇角,笑了起来。
她这前十三年,唯有三个人用帕子给她擦脸,一个是娘亲,一个是那位白衣公子,哦,白衣公子是为她擦眼睛。
还有一个便是青禾。
青禾的手软软的,帕子香香的,擦在脸上好舒服!
阳春听到江三玖向自己道谢,心里呕死了,此时见青禾进了屋子,又见她一脸得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美人为了小黑蛋儿,说她好多次了!
美人还为江三玖擦脸!
阳春嫌弃地看着江三玖,撇嘴道:“你都不换身衣裳吗?这么脏,美人的衣裳都要被你洗脏了!”
江三玖低头看了看身上沾了泥的衣裙,乖乖地回房换了一套干净的出来。
等她开始洗衣裳,阳春也一直没走,不等她洗几下,就挑刺道:“你轻点儿!美人的衣裳禁得起你这么大力吗?”
江三玖看她一眼,动作慢了下来,阳春静了片刻,又开始催道:“你快点儿啊,磨磨蹭蹭到什么时候才能洗完啊?”
江三玖忍了又忍,加快了速度,不等上多时,阳春又要开口,她手上一用力,洗衣裳的水飞溅出来,正好有几滴落进阳春嘴里。
江三玖瞪圆了眼睛,看着跳起脚来的阳春,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她也没想到这水能溅那么高啊!
再说,还不怪她嘴叭叭个不停,活该!
阳春一手捂着喉咙不住咳着,一手指着她,恨恨道:“江三玖!!你你你……”
江三玖吐了吐舌,继续低头默默洗衣裳。
阳春眼尖,看到衣裳袖口坏了,登时跳起来,一把将衣裳夺过来,大喊道:“江三玖!都赖你,美人的衣裳都洗破了!”
“阳春!”
魏青禾本在房中习字,被她们吵得头疼,“你们吵什么?”
“是阳春……”
“是江三玖……”
魏青禾蹙眉冷声:“你们二人都给我去面壁思过!”
两人一凛,对视一眼,江三玖迟疑道:“可是衣裳……”
“美人,江三玖把你衣裳都洗破了!”阳春抓到了江三玖的小尾巴,自然不能放过。
却不想青禾沉了脸色,她看着阳春,语气也沉了几分:“阳春,你需知没有什么是可以长久留在这世间的,衣裳如此,人亦如此。你揪着衣裳不放,不过是想让我教训三玖,可你要记着,你我,还有三玖……”
她说到此处,看向江三玖,继续道:“我们日后便是一体,若不想如衣裳坏得那么快,便要相互护着,我会护着你们,而三玖……你要护着阳春,阳春,你也要护着三玖。”
阳春嘴唇翕动,终是没再顶嘴,点头应了是,江三玖见状,也点头应道:“美人放心,三玖会护着你们的。”
她说着,缓缓笑起来。
她想,哪怕她有一颗不纯之心,但美人带她入了府,她就会护着美人,也会护着“小讨厌鬼”阳春。
看着她的笑,魏青禾隐在阴影下的面容和缓下来,眼里有荧荧之光闪烁。
而那边江三玖已经拉着阳春的手往屋子里走,她们是要一起面壁思过的,虽然她不觉得自己有错。
倒是阳春想事情想得出神,也没注意到江三玖在拉她的手,任由她拉着,自己则垂着脑袋,喃喃出声:“没什么长久留在世间的?人也是吗?”
她抬头看着江三玖,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不解地问她:“那美人也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