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就是一段长久的僵持。
无人说话,满座唯有东方灵毓与墨芽神态自若,无事发生一样推杯换盏。
乌禾琉向下扫了一眼,一个绝妙的主意在心中渐渐成型。
问:一百年前神京以何胜得乌尊?
答:乌合之众,因利同心。
由此可得:将其分化,则必操胜券。
这一百年她在疯人院多次反省,发现她最大的弱点就是太强,以至于少用心计,懒得揣摩人心,才被恶人有机可乘。
此番救人要紧,她须得运筹帷幄才是。
现下看来,东方灵毓这半年是以云游之名搜集证据,方才对玄渡等人又十分冷落。她怎么就不能是一把好刀呢?
这灵宝峰是十六仙峰之首,八大君殿都想拉拢,她偏不让那几个老东西如愿。
东方灵毓,她要定了。
再者,她如今的身份可是仙师首徒,岂不近水楼台?
先前嫌弃这个身份辱没了自己,此刻想想,如若她为非作歹,账都在东方灵毓头上,算是间接加快了乌尊东山再起的进度。
挺好的。
就在她忖量此事的可行性时,突然察觉有几道冷薄的视线落向此处,她不以为意地看了过去,见席间玄渡与另外几位神君的弟子正在低语,看她的目光如同在看祭品。
乌禾琉都不必深想,便知她们在谋算什么。
她们太年轻,一言一行落在乌尊眼中,比蚂蚁搬家复杂不到哪儿去。
这是拿东方灵毓本人没辙,想从‘陆悄’处下手。
作为仙师首徒,怎会沦落至来此处当仙侍,太不体面,影响不好。
平日自然没人关心陆悄死活,十六仙峰多少人拿她当乐子看待,可今日,陆悄却派上用场了。
是非对错从不在此事本身,而在人的眼中。
她们敬畏东方灵毓时,陆悄如此资质的徒弟就是东方仙师的污点。
她们怨恨东方灵毓时,陆悄如此贫困的境遇就是东方灵毓的过失。
那陆悄的境遇究竟是谁造成的呢?
一点不重要。
果不其然,玄渡再度开口,朝主位这边道:“卷轴所写,我等闻所未闻,真假尚且不知,但有一事,确是摆在眼前,不得不说。仙师云游半年,像是特意去找各位神君的错处,那请问仙师本人的错处该如何论置?”
东方灵毓拿着青鸟卷云纹莲瓣银杯,正要喝水,听到这话,眉头微动,抬眼问她:“这是你该关心的事吗。”
玄渡噎了噎,未料外出半年,东方灵毓越发油盐不进。
可要是不抓住这个机会,万一东方灵毓真的不留余地发难,大家都要受困于此不说,哪怕回去,也难以跟穹吉交代。
她那个师尊一直很关心乌氏,关心到有些神经兮兮,她羽翼未丰,还不想失去穹吉君殿的助力。
于是继续追问道:“神京无家事,家事即公事,仙师与其对我等咄咄相逼,不如先管好自己的徒弟,放眼望去,神京没有一个仙家的首徒沦落到侍奉人的!”
此言一出,底下喧哗起来,无数同情的目光落在了乌禾琉身上。
有人可怜她命途多舛饱受欺凌,有人叹她时运不济拜错师尊,总之都像是菩萨心肠般疼惜她的遭遇。
片刻后,席上就出现了指责东方灵毓的言辞。
东方灵毓面色无改,静坐不语,谁也不知她在想什么,更不知她是否看到身后装扮花里胡哨的乌禾琉。
流言纷扰,她坐视不理。
乌禾琉暗道,此人心态真的不一般。
换了她被这么指责,满座之人绝无活口。
当然,也有可能纯属脸皮厚。
墨芽有些坐不住,正欲出声时,宝光池外轰隆一声,如地动山摇般的动静后,有个人影戛然扑到宝光池中央,那人脸着地,吃了一口云雾,很不顾形象地爬了起来。
头发比鸡窝还乱,脸上全是灰白的粉,嘴里不停呸着,依稀能看到几根五彩羽毛。
众人对陆悄的‘哀悼’被迫中止,全看向此人。
就连墨芽都狠狠皱眉,冷声道:“阎驰光!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一声斥责,众人悉知此人身份。
乌禾琉稍稍一惊,原来是阎驰光,现任灵宝峰觉云堂堂主。又是一位熟人。
当年她做乌尊时,涉猎广泛,曾上九天与酒神比试,于酒神酒窖中大饮三日。
天上三日,人间三年,驾云落地时,毫无醉意,酒神拜服,赠她一瓶‘起死回生酒’。
她已是仙身,永生不死,并无用处,便将此酒放入万寿大殿宝阁当中,久而久之将其遗忘。
万寿大殿宝物众多,外界觊觎之人不在少数,不过无人敢窃。
可就在某一日,理事府发现‘起死回生酒’不见了。
经查得知,是一凡人女子偷盗此物。
简直是奇迹。
试想一下,聂盈竹修为在同龄人中遥遥领先,却走不出乌尊随手设的阵法,遑论宝阁之中全是精密之阵,却叫凡人给破了。
将人抓来,底下人审问一遍,毫无所得,才扰到乌尊跟前。
乌禾琉见到阎驰光时,她已遍体鳞伤,满口鲜血,面容一片灰白,是副死相。
乌尊斜靠在高阶琉璃宝石长榻上,垂眼问道:“叫什么名字?”
阎驰光那双手瘦弱不堪,撑在地上勉强支起上半身,低着头答道:“阎驰光。”
乌禾琉听到她有气无力的声音,便知她生机不足,索性以睹生之术观她一生。以为是贪心不足的劣性,却看到了执着求生的顽强。
阎驰光在饥荒中出生,被遗弃是必然,这使得她早早洞察人心险恶,也明白需有一技傍身才能存活于世。
她艰难地活下来,熬过了人间饥荒年代,找到一家香料店,凭借出众的嗅觉成了学徒,好不容易攒够钱,足以购置一处院落,却突生恶疾,时日无多。
即便到如此地步,她还不放弃这条命,到处求医问药。
偶然得知朝奚圣城有一瓶起死回生酒,她便日夜兼程来到朝奚。
乌禾琉看完,沉默半晌。
就在所有人以为她要斩杀阎驰光时,却听到大殿上方的乌尊开口:
“带下去治伤吧。那‘起死回生酒’,我敬你的顽强,不再追究。”
这之后,乌禾琉好些年没再见过她,更不知她有没有熬过命运的残酷。
直到大战前夕,阎驰光乔装易容,进入万寿大殿,求见她。
那时她已经成为神京弟子,若非口口声声说有要事,以双方当时的仇恨,她早就死于乌氏剑下。
乌禾琉见了她。
阎驰光跪在殿中,一双眼睛明亮晶莹:“明日你不要应战。”
乌禾琉摩挲着指上的浮水玉戒:“为何?”
阎驰光眼中仿佛千言万语,出口却只四个字:“不要应战。”
怎么可能。
若不应战,乌氏便是灰溜溜的逃兵。
她不能愧对这些为她出生入死过的人。
何况,她必会赢的。
阎驰光道:“我只是小小弟子,左右不了局面,也不知神君的计划,可神京聚集了那么多人,一定有必胜的把握。你不要应战。”
乌禾琉遣人将她送走。
次日,还是应战。
直到后来在疯人院回想整件事,她才记起阎驰光就是偷酒之人,亦明白她当夜乔装而来是冒着多大的凶险。
她出会儿神的功夫,阎驰光自池中飞来,指挥仙侍为她添了位子,使了道洁净术,衣袍瞬间纤尘不染,肤色腴净,眉目如画,全无当年的落魄惨淡,实在是个玉质仙人。
墨芽皱眉:“早说了不让你来,闹什么笑话。”
阎驰光笑意吟吟:“好大的宴,我怎能不来,峰主都没说什么,你也就别数落我了。”
她又举杯对着众人,解释道:“来的路上遇见一只有仇的彩凤,被啄了一路,这才入席晚了些,莫怪莫怪。”
说完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众人无言以对。
早听说阎驰光为人不拘,行事怪异,有一年醉酒,捉住灵宝峰最漂亮的一只彩凤,拔了人家最漂亮的羽毛,做成毽子踢了半年,将那只彩凤气得萎靡不振,还是东方灵毓**开解,才解决此事。
看来刚才啄她的,就是那只被拔毛的彩凤。
阎驰光嘟囔道:“可能是峰主在,彩凤才没追进来打我,啧啧,就几根羽毛,恨了我这么久,记性也太好了。”
众人无语。
阎驰光又道:“你们刚说到哪儿了?怎么不继续说了?”
“……”
叫她闹了一通,先前的情绪早就接不上了,甚至有人都忘了陆悄这回事。
玄渡青着脸,起身道:“阎堂主,您往身后看一看,那是不是东方仙师的首徒?谁家的首徒会这般落魄!”
阎驰光回过头瞧了眼。
在后面的三个仙侍中找了一遍,才确认陆悄。
乌禾琉与她四目相对,阎驰光全无异常,眸中含笑,回头对玄渡说道:“如此漂亮的仙子,哪里落魄?”
玄渡只觉荒唐:“堂主修行多年,怎还拘泥色相!”
阎驰光求教:“不看色相看什么?”
玄渡拂袖:“自然是修为。”
阎驰光沉吟片刻:“你怎知陆悄修为不高呢。”
玄渡冷哼,“在座谁不知?”
陆悄被欺虐多年,本质原因就是她根骨差劲,没有修为。修真界从来弱肉强食。
乌禾琉看她笃定之状,心想她应该还不曾听说杏阁发生的事。哪怕听说,也不可能对陆悄改观,因为她连桑玉凝都没放在眼里,还会关心谁打败了桑玉凝吗。
阎驰光想了想,指着乌禾琉道:“方才我在外间被彩凤打的落花流水,可耳朵还没聋,大致听到你们为何争论。玄渡你的意思是东方峰主没管好自己的徒弟,就不能管神京的大事对吧?而你又说看一个人要看修为…这样吧,你与陆悄比试一场,若陆悄赢了,就按我们峰主的意思来,如何?”
她话音刚落,两位当事人都露出屈辱的表情。
玄渡和乌禾琉的想法破天荒一致:
凭她也配和我比试?
更新更新mua~攒了几章存稿,短暂地固定一下更新时间,早上六点怎么样(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凭她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