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没入平恒巷,众玄卫追上去,街头却出现了数名身着黑衣者,追踪香迹同时指往了两个方向。玄卫再次分拨,两支追,一支径直往城门。
茶阁二楼窗边,凉风掀起碎发,苏华逸退回目光,掩下竹帘,把手中另一张脸的面具藏好。
离开四王府后,他用的是这张人脸先行潜入茶阁。
圆桌上几张皱巴的白纸颓颓摆着,那是被苏华逸揉了百遍的账目记录。
贺知裕被雪狼带走后,他让暗卫私下查了其人账册行迹。
小小县令竟在短短三年有了百万白银的进出账录,名曰挖井开泉,造福百姓。
列名井址却未有一处为真。官府作其为贺知裕贪污的罪证。
苏华逸原想作罢,却发现数十口井的民工征雇收支却无比详细。
又往下查,暗卫竟在哭坟山周围发现了八口深井旧迹——因为那次爆炸,井址几乎被埋没。
浅浅是那次爆炸的受害者,也是那座冰窖最后的见证人。
答案在苏华逸心中呼之欲出。
贺知裕是最好的替死鬼,背后之人——最有可能是杨家。
谢汀越过他要替浅浅做主婚事的杨家。
而他给出的理由是,只有杨家能救浅浅......
匆匆步伐声越来越近,与他外形相貌近乎一致的男子推门而入,撕下面具,“公子,我们的人用追踪香引走了一半玄卫,但黑蟒兵也分拨直奔城门。恐怕那黑衣人出城......”
“无妨。”
熟香栗子的味道悠悠飘来,苏华逸欲跳窗离开,又回头问了句:“这已是第八日,还没有消息么?”
暗卫面部微抖,“属下方才想讲。刚得到消息,阿飞两日前在驿站暴毙而亡,官府裁断,是山贼所为。”
暴毙。
两日前。
阿飞怎么可能栽在山贼手里。
苏华逸周身的气压敛得极低,须臾,他转过身,还没把话讲出来,那暗卫就颤颤出声:“阿林在这世上早已孑然一身,愿护卫公子和小姐左右,求公子不要赶我走。”
“留在这儿,你会死。”
“离开跟死没什么区别。”阿林下跪,“暗卫是刀,不配谈命。公子却从未轻视我们,更真正把我们当作人。阿林无怨......我相信阿飞也不后悔。”
“刀能成刃,一路所历所得,靠的只有你自己,与我无关。去留随意。”
苏华逸稍欠身,仓促却真心地朝阿林拱手,像他曾经无数次对自己那样。
当是诀别礼。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阿林开门之时,苏华逸从窗沿离去。
“世、世子他?”
“城中出现黑衣人,兴许护城兵很快会出动,你且作什么都没看见。可明白?”
“是、是。”小二松了一口气,只要官府能管,那就好的。
“给郡主的炒栗子,是最新鲜那一批。”小二凑到阿林耳边,“官爷可别声张,俺们茶馆这回的炒栗子跟宫里韵和宴上的是同批货。”
苏华逸是常客,他们自然要奉上最好的。
“多谢。”
“官爷慢走!下次得空又来喝茶吃栗!”
······
半月前,岚荣城宋苑柴房。
印有斑纹玉石的白纸落于宿霄眼前,逆盗只冷脸漠视。
苏华逸却推纸逼近他鼻尖:“六年前川薪县咬舌自尽的尸体现场,曾发现一块白纹绿石。泥灰和血垢将其掩盖,时人并非觉察端倪。然而将石洗净,那才是明珠蒙尘。露衿玉,十年前吴辛城城主柳治钦赠予爱女的诞辰礼。也因为这块玉,柳家惨遭灭门——”
“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华逸耐心答:“救下你那人,当与这块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宿霄不屑,“瞎诹乱攀,你还真闲得慌。”
苏华逸从腰间拿出白绿相间的玉石,“机会只有一次。救下钦犯者,与之同罪。官府不会拒绝这个东西。”
宿霄厌着脸不说话。
苏华逸须臾起身,却才迈了两步,身后人就将他叫住:“你的条件。”
苏华逸凛然回头:“你来这儿的原因。”
宿霄受朝廷通缉,却明知是龙潭虎穴,还奋不顾身所做之事,定有切心逆鳞般的缘由。
舞江城陆奇随浅浅所去的方向,是西流城戊河——发现叶浔尸首之地。宿霄出现的鉴宝大会命案中,浅浅与一名少年共同逃出火场,少年的嫌疑也是浅浅力挺才被排除。可之后,此人踪迹不明。
苏华逸做暗探十年来,将雾梁村户籍人口都翻遍了,确定仍有一人存于人世。
——六岁男童琮阿。
他问过陆奇那命案的前因后果,却只觉得宿霄某些作为实在赘余,甚至暴露身份都像故意为之。
但如果那个少年跟琮阿有关,一切就会合理。浅浅会对雾梁村的小孩出言相护,宿霄亦会为他不惜代价。
若是浅浅用毒威胁宿霄到宋苑,逆盗很难因此乖乖听话。毕竟那家伙绝对不是惜命怕死之辈。
其中必然牵扯了另外的事情。例如,他背后之人真正的目的。
宿霄装听不懂,“问你那个宝贝妹妹不就知道了?”
苏华逸沉着脸,即作欲走状。宿霄只得收敛:“做个交易。”
“西流城戊河的叶浔尸首,是我投放。那个武林人全身冻得像冰块,死亡时间被推后。”
苏华逸等他说下去。
“川薪县假死一案卷宗,是投尸的条件。”宿霄抬头,“我告诉你想知道的。你帮我做一件事。”
“所以你来这儿,就只是为了合作?”
“我的诚意到此为止。该你了。”
苏华逸顿了须臾,“卷宗在哪。”
宿霄毫不犹豫:“岚荣城外十里地,巨岩旁的毒蛇洞内。”
后来。
阿飞和阿林在找到了那只卷宗。
文字所记基本为真,但那印鉴相仿的程度,几乎辨不出真假。
可苏华逸是当年经手办案者之一。
幕后者拿了份假的给宿霄。
逆盗假死,朝廷若要查,定会从头翻案。川薪县命案是开端,至关重要,可作诱引宿霄的筹码。而一旦事情暴露,真正经手的人只有宿霄,那份卷宗也可以被说成是逆盗所窃。
幕后之人有机会撇得干干净净。
苏华逸把白纹绿石交给宿霄。
宿霄:“伍肆的目的是谢汀。他们要我偷一样东西。”
苏华逸:“可据我所知,你是伍肆一员。你在背叛他们。”
宿霄:“他们抓了一个人。她救我很多次,我欠她。”
宿霄:“伍肆受托找叶浔,鉴宝大会前的消息,皆出于伍肆。他们现在的目的却是谢汀。叶浔离奇死亡,背后之人得以拿到川薪县命案的卷宗,这些,你恐怕比我更想知道缘由。苏华逸,我只要救人,其他一切,你爱怎么样怎么样。”
霆云世子被武平王一手提拔,却始终跟世家大族鲜少牵扯,包括谢汀一脉。
人皆以为是其孤傲心高,可宿霄却不这么想。
那个人面似孤冷,实际把恩情道义看得比天更重。
年少时愿为那些虚空的正义、陌生的怜悯而舍弃性命者,哪怕历经十年暗无天日的杀戮光阴,也仿佛没有沾上半点怨念。
刺客是闻着血腥味生存的。宿霄却在他身上嗅不到任何煞气。
苏华逸竟没有被恶怨驯化。这对暗客来讲,还真是实打实的讽刺。
谢汀对他有恩,他与那个皇子的距离不该是如今这般。除非,苏华逸心有提防。
邬昀连脸都不曾让任何人见过。如此谨慎周全之人,能放手让他窃密,定是不可能把所有希望都押在他身上。
伍肆肯定会有后手。
宿霄也想通过苏华逸,知道那真正的目的到底什么。
······
苏华逸追出去,跟往他用追踪香混淆的方向,碰上两名黑蟒玄卫。
“世子。”
“发生何事?”
“密室受窃,贼人武功极高。”
“世、世子——”
武平王府侍卫匆匆赴来,拿出谢汀的令牌,“王爷中毒,请世子相助,捉拿贼人。”
侍卫捧出装有闻香虫盒子,“贼人身中追踪香。八名玄卫会随同世子一道。”
“好。”
苏华逸提腿上马,扬鞭奔腾,却还没赶至城门,漫天飘飞的纸页翩翩绕绕地盘旋半空。
那是武平王密室内的案卷记录。
每一张纸都是重案机密,护城兵手忙脚乱,连苏华逸身后的玄卫都出动了六名。
难怪宿霄从盗窃到离开未曾多留。苏华逸先还在奇怪,如何能准确从密室中拿到想要之物。
如今看来,宿霄只是顺手拿了点东西,以备出城骚乱之用。
这更像是声东击西。
宿霄是幌子,伍肆另有目的。
伍肆。一个可以容纳朝廷钦犯、又神隐多年的江湖组织。能够隐藏,必然熟稔祁国官场,常年不衰,钱、权必不可少。
他们背后的人,那个要找叶浔的人,或许......会让他大吃一惊。
宿霄身上也有他下的追踪药,只要跟上去就能一探究竟。
但是......苏华逸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回过头,身骑白马的影子在城门深深望了一眼。
明日韵和预宴,若要联姻,或者赐婚,没有他在,王礼便不全。
杨家、谢汀和伍肆......一切都太过巧合。可能,这会是最后一搏的机会。
浅浅,哥哥很快就回来。
快马策腾,兵士避开道,众人渐奔渐远。
急喘干吼几近嘶哑的男声狂唤:“世子、世子、世子!”
陆奇呛得直咳嗽,双脸都涨得通红。苏华逸有要务在身,追不回来了。
“少主,接下来怎么办?”
“回去找大哥。别让他做傻事。”陆奇翻身上马,一颗心狂跳不止。
银蛇送郡主入宫,却遭贼人埋伏,大哥竟中招昏迷,郡主因此失踪。世子偏在这个时候出城。
韵和宴在即,皇族大部分注意力都在使馆和宫里,恐怕只有他们舞江城这个地方侯和霆云世子才会真正关心郡主。
可千万别出什么意外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