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荣城外,精瘦强壮的银甲军队排成两列,数匹骏马奔腾而至。
苏浅浅拉缰下马,晃见那为首之人不由得吃了一惊:“筱姐姐?”
盘发男装的将领正声行礼:“银蛇第三支队,队首赵筱,参见寒云郡主。”
苏浅浅喜上眉梢,“姐姐如今竟在周衍将军部下。”
三年前,京城元宵夜。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融于万家通明灯火,漫天寒凉都被温暖照亮。
苏浅浅裹着貂毛皮氅,满怀希冀地倚在廊前,等回来的却是重伤昏迷的苏华逸。
赵筱搀着人从后门进府,带有余温的外套披在苏华逸肩头,白雪拂了她满身。
那是苏华逸唯一一次时至十五才回来见她,也是苏浅浅第一次接触与兄长共事之人。
赵筱给的解释很简单,跟哥哥苏醒后说的话一模一样:任务紧迫,不慎受伤。伤血已止,并无大碍。
纤瘦的身影要走,苏浅浅却解开外套,急赶为她披上,“时已深夜,姐姐若不嫌弃,留在府中休憩一晚?”
赵筱面色很淡,但退意坚决,苏浅浅连忙软声补充:“我、我不懂医,这个时候让旁人照顾,只怕节外生枝,如果可以,姐姐......陪我一起?”
于是在那个雪花飘洒的团圆夜,火光照在苏华逸沉睡的脸庞。暖意融融的炉子前,苏浅浅抱着苏大猫,听赵筱讲了一夜的故事。
她是哥哥的属下,父母双亡,从小流浪江湖,习得一身武艺,后来寻到门路,做了朝廷密探。
爱恨情仇、生离死别、天灾**......赵筱把能讲的都讲了,本欲在苏浅浅睡着后偷偷离开,女孩抱着狗却越听越精神。
天色熹微,落雪骤停。
苏华逸右指稍动,苏浅浅还想使法子留人,赵筱却毫不犹豫,辞别一声,匆匆就走。
男子撑身立起后,往门楣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没有多提一个字。
苏浅浅赖脸撒娇询问,苏华逸只是笑着抚她后脑勺,温声讲了其他。
他们不说,苏浅浅却瞧得清楚。
筱姐姐照顾哥哥时,动作轻重有度,细致入微;哥哥看向那道门时的恍惚怅然,随后又刻意遮掩。
大概,那是会比寻常友谊多出一点的。
毕竟,能知道她与哥哥有除夕十五之约的人,寥寥无几。
一别三载,在苏浅浅心中是记忆犹新,她总想着什么时候能再见。
今日算得偿所愿。
“郡主抬爱,唤属下本名就好。韩将军送六公主回京,周衍将军派属下到此接应,世子现在城中——”
“我哥怎么样?”
“郡主放心,景大侠已缓解巨虫毒,世子虽未醒,但已无性命之忧。”
“好。”苏浅浅声音都在颤,拔腿就要跑,赵筱却将她身后的人拦住。
银蛇军队亦作防备之势。
陆予辞和陆奇推手自荐,赵筱的部下围住易容后的宿霄。
苏浅浅退后解释,“逆贼宿霄诡计多端,被他跑了。这位,是我寻到的隐世名医——”
她心生一计,“......苟孜先生。”
苟孜......
怎么听都像公报私仇。
宿霄暗骂一声,面上却得佯装无事,“见过将军。”
赵筱半信半疑,但有苏浅浅作保,也不好多说。
归心似箭。
苏浅浅拨开人群,全然忘却赶路的疲劳,直奔宋家别苑。
这是四皇子谢汀为苏华逸安排的疗养之处。
宋苑落于集市边缘,不吵也不偏。
苏浅浅推开院门,喘呼呼的气声伴随着滴滴嚓嚓的脚步从左侧传来。
她戒备的左臂刚刚伸展,毛茸茸的圆状重物就蹦到怀中,粉红色的长舌热情舔舐,苏浅浅侧后躲闪,笑着嫌弃:
“苏大猫你别,好了好了——你这家伙怎么跑来这儿了?”
旁边的银蛇兵卫要解释,霆云府的李管家却着急追了出来,瞅见苏浅浅后大喜过望:
“郡主,郡主来了!”
原来是这大狗趁府丁不注意满街乱跑,误食老鼠药,差点一命呜呼。祁境最有名的兽医在岚荣城,此地与京城相距不远,为防主子怪罪,李管家只得亲自送狗前来。
没曾想苏大猫的狗鼻子一闻,就嗅到了男主人的气味。
苏华逸昏迷,李管家放心不下,京城府中也交代得清楚,他便就在此候着照顾。
苏浅浅搂着它肥硕的身体,嘟囔了声音,“叫你乱吃,叫你乱跑!”
苏大猫汪汪两声,抬腿又落回地面,摇着尾巴屁颠屁颠地跑开,迎上从转角走来的景遥。
“多谢你出手相助,我哥他——”
“暂时稳定,不必担心。”
宅外的脚步声循循靠近,苏大猫擦过苏浅浅的小腿,卖力狂奔,瞧见是赵筱后扑腾一下扒到她身上,惹得女将手足无措。
陆予辞和苟孜随后进门,苏大猫软松的双耳立刻竖了起来,连叫声都凌厉几分,像是在示威恐吓。
陆予辞原还在奇怪,分明是苏华逸修养之地,怎么能放这么一条大黑狗肆意嚎叫。直到苏浅浅皱眉叉腰一声令下,那雄赳赳的狗突然蜷了身体,委屈巴巴地窝在地面。
苏大猫。竟是一条狗。
陆予辞会心一笑。
黑狗敏锐地捕捉到这瞬间的轻佻,闷声怒唔,苏浅浅大踏步到它身前:“不听话是不是?”
黑狗低鸣两声,乖乖往回退。苏浅浅露出笑容,轻抚它额头,“这才对嘛。”
苏大猫温顺又贪餍地把身子往她腿上送,苏浅浅柔声嗔道,“黏死人了,李叔,你看着它。”
“是,郡主。”
······
堂屋之内,榻上的白衣男子睡态平和。
苟孜运功查伤,陆予辞和苏浅浅候在左右,景遥立于门外,赵筱守在院内。
紫黑色斑点遍布苏华逸伤痕累累的双腿,苏浅浅攥紧手心。
炎寒骨毒。哥哥曾视作挚友的人亲手对他下的毒。
四年前她知道这种毒时,逆盗宿霄已经死了。而哥哥总是那样毫不在意,甚至数年如常地行动,曾真的让她一度以为,炎寒噬痛是他早已消解毒素,只留下后遗的症状。
若没有梁玉城偷听那一角,哥哥此生都不会让她知道半分。就像他当年宁愿毁了一只胳膊,也要拼死护她那样。
苏浅浅又恼又恨。
恼的是自己没有早点发现。如果舞江城再遇宿霄、或者云崖山斗他之时,她有心要他解毒,如今哥哥就不会躺在这里受苦。
她也恨,恨她眼前这人的心歹毒至此。
哥哥以真心待他,他却用真情在哥哥心上狠狠捅了一刀,害他受苦痛折磨了十载。川薪县八个月,他戴着面具教她刀法,对她处处维护照顾,为的却是报复她。
宿霄跟那些陌生人一样。
一样毫无顾忌,一样理直气壮,一样指着他们的脊梁骨,宣泄、怒骂、恶意伤害。
战争是无眼无心无耳的恶魔,提着一把血刀在世间任意挥武,所有人都是目标。
一切鲜活的生命都在这场暴虐无情的游戏中显得脆弱不堪。死亡只是数字,简练而傲慢地抹去了每个人平凡无奇却绝无仅有的一生。
所有人都是受害者。
那些煽风点火、罔顾事实、荒唐无理的迁怒和暴戾,从来不该由苏家人承受。
旁人无知最多刀割皮肉,可亲人相仇只如利刃剜心。
亲人。
她曾真的差点把他当作亲人。
宿霄。
混蛋。
苏浅浅颤抖着伸手,一下掐向苟孜的脖子,男子冷笑,“你怕了?”
苏浅浅狠了脸色,一字一顿,“告诉我,你要怎么救?”
“让我救?”苟孜讽刺地答道。
苏浅浅的指骨用力凸起,厉声威胁,“明知故问!少废话!”
苟孜不屑一顾,“动手啊。”
陆予辞急切阻止,“郡主!”
“你还真以为,我的毒能在苏华逸体内藏过十年?幼稚。”
“凭他的功力,就那点血毒,只需在半年内闭关九九八十一日就能逼出来。能一直蔓延到这种程度,是他自己不要命。”
“你胡说!”苏浅浅揪起苟孜的衣领,泪水涌向眼眶,“我哥为什么要拖延医治,分明是你——”
“你敢不敢看他身上的伤?”
苟孜冷声质问,“你,苏浅浅,从来都不知道你哥身上到底有过多少伤么?”
左小腿三条长疤,两处短痂,右脚肚半寸为径的凹陷处清晰可见,腕边的刀伤才恢复不久。
这只是苏华逸所受伤苦的冰山一角。
苏浅浅的泪水悄然滑落。
如果半年内只需要抽出八十一天,毒素尽可排出体外,哥哥却没有这样做,唯一的可能就是时间。
十年前,一夕失去全部的兄长急于摆脱困境,孤行暗搏,没有心思顾及体内毒素,这才耽搁了最佳治疗时间。
陆予辞恼了脸色,压低的声音尽显嘲讽,“下毒的是你,还有底气在这颐指气使了?”
苟孜轻蔑瞪眼,伸手就要掀苏华逸的衣裳,神龙摆尾般的招式猛然送出。
榻上男子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苟孜先无防备,两招就被人挟制。
苏华逸声音虚弱,却充满了警告和威胁的意味:“在我妹妹面前,要懂礼数。”
苏华逸挟着苟孜,利索地起身,“浅浅,同陆公子先出去,哥哥要处理点事。”
“哥哥。”
“听话。”
“我听话。但我有资格站在你身边。”
与他并肩而行。
而不是永远躲在他身后。
苟孜阴阳怪气,“多感人啊。”
苏华逸心叹半晌,一击打晕苟孜,“麻烦陆公子将此人捆起来丢进柴房。浅浅,你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