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浅浅没接话,甚至连脚都没抬一下,只是立在门口一动不动。
从她听完哥哥所言,脑袋里就嗡嗡挤作一团。
陆书夜,七里叁,苏华逸——陆予辞接近她的唯一目的。
果然是有目的。
装纨绔、避名爵只是他的幌子。她要找叶浔,所以正好撞上门来。
他瞒了她,在每一次笑着搪塞的答案里。他也骗了她,他要找的正是她心中最不可触碰的底线。
任何人都不能打她哥的主意。尤其是通过她接近苏华逸。
苏浅浅掩门提步之时,已经打算厉声正色地质问他,然后将他送的那把匕首冷冷甩下,头也不回地离开。
可越靠近那间房,她的心思就越乱。
那个人是他弟弟。也是哥哥情同手足之人。
若换做是她,就算不惜一切,她也要查清真相。甭管什么朝堂机密、生死之危。
她可以理解他几分。
但她很难接受他利用自己的事实。
带着目的,所以过往经历的全部,都可能是他早有预谋。插科打诨,吃喝玩乐,同生共死,他向她示好的每一次都不纯粹。
那些笑容、信任、快乐、陪伴和惊喜,都像一场精心设计的剧本演出,从头到尾,只为诱她入局。如今扯开遮羞布,那都变成了不堪一击的泡沫幻影。
苏浅浅心中生出几分难明的酸涩。
为什么会是这种感觉。这种既失落又无助,既失望又恼怒的感觉。
分明从一开始她就知道,陆予辞根本不是什么单纯友善之人。
她为什么会对他抱有期望。
她为什么会对一个笑脸相迎逢场作戏的真假纨绔抱有期望。
披着面具引诱讨好,无论发生任何事都波澜不惊地勾起唇角,像现在这样。
这原本就是他惯用的手段。不是吗?
苏浅浅周身的气压很低。
她没有敛紧眉头,也没有撇下嘴角。陆予辞在那张清秀淡雅的脸上找不到半点情绪。
他从未见她如此。
不质问,不发火,不宣泄,不给他任何通过察言观色来应对的机会。
可若她不在意,就不会只身前来。
他知道他应该开口解释。但他能给出什么样的解释。
说我确实骗了你,也确实没想伤害你。还是说我对你的目的是真,对你的关心也是真。
先别论苏浅浅信不信,这话换了任何人来听,都会觉得轻浮。
轻浮。
他多年来一直刻意表现的模样。
真是天道好轮回。
陆予辞一路上设想过很多次,真正那样做了之后,到底应该怎么面对她。
他得出过各种不同的方案。似乎都是合乎情理,天衣无缝。
可他绞尽脑汁把所有可能的因素都算进去了,却唯独错算了自己。
当她从山涧中自行逃出,用那般关切而真挚的眼神望向他时,他的喉咙却突然像被泥浆堵死一般。
若她知道他从一开始就在瞒她,他的目的真的是她不可侵犯的底线,他或许再也没有机会再见到这样亲近而温柔的眼神。
或许。
真是或许就好了。那样还能给他弥补挽回的时间。
如今的他像是强弩之末,那张纨绔皮盖在脸上,再也达不到曾经笑脸搪塞的效果。
陆予辞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以前的含糊是怕露端倪,那现在的沉默就是畏惧失去。
但。
失去什么呢?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得到过。
她闯进了他的心,但她从不知情。
他凭那张假笑的面具与她交好,可那不是真正的他。
他感受得到她对那副面具的信任和好感,可他不敢借由那副面具往下走。
那样的话,才会真的伤害她吧。
可真实的他,又是什么样的?
——连陆予辞自己都快忘了。
很多事情装久了,不是越来越像,而是越来越麻木。
心痛、懊悔、快乐、哀伤,所有的情绪浮在脸上,都变成了那抹淡淡的笑意。
陆予辞有时候都分不清自己到底还在乎什么。
像是对陆书夜,像是对那个一面未见的人。
陆书夜视他为此生最亲之人,他却对他恶脸相向。
以前不愿承认,直到他死了,陆予辞才慢慢认清。
他一直嫉妒陆书夜。
嫉妒他从小就有爹娘的疼爱,嫉妒他轻而易举地就拿到了自己在陆府享有的一切。姨娘、老爹、小奇......他们从没把陆书夜当过外人。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同一个娘亲,对待不同的儿子有如此天差地别。
凭什么他陆予辞生下来,连母乳都没吃一口,亲娘就狠心抛下了他。长到九岁之年,她却突然来信要见他。
凭什么她能这样对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陆予辞在临近出发之时逃走了。他害怕见她,害怕知道她丢下他的原因。所以他逃得远远的。
可山野寒风吹起来的时候,他的思念却在心里疯狂生长。
但那时候已经晚了。
不仅陆鎏出发了,他也因为失足落崖而昏迷许久。
是他自作自受么。
那次错过,竟成了今生永远的诀别。
未曾相认的诀别。就算以后在奈何桥旁相见,她也认不出他。
是上天在惩罚他吧。
那样别扭的他,那样从一开始就被娘亲嫌弃的他。
所以他后来开始笑,开始把所有的心思都藏起来,开始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在意。
学着不在意。
可陆书夜就像是知道他的秘密一样,总是看穿他的伪装。陆予辞最烦这一点。
于是就有了他在陆府朝那家伙冷眼以对的八年。
也正是这八年在前,他查那件事才有了最好的掩护。
我讨厌你。但你身上跟我流着同样的血。所以无论付出什么,我都要知道你在人间最后的结局。
他陆予辞果然是个很拧巴的人啊。
屋内弥漫着一种僵化而压抑的氛围,陆奇不寒而栗,无辜又尴尬地夹在两个沉默的人中间。
他别过脑袋,一个劲儿地给陆予辞使眼色,他却只是漠着眸子,像完全没有察觉到周围动静。
苏浅浅不知何时移到了桌前,匕首落下的声音清晰干脆。
她仍旧没有说话,如他长久沉默地逃避那般,只放了匕首,转身就走。
有什么好说的呢?哥哥已经教训过他了。
她最多就是朝他一顿怒吼,将她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出来。
可发泄之后,什么结果都不会有。
他们之间真假掺和,连朋友都很难算。
那样的发泄,根本就不是痛快。
“郡主。”
坐如针毡的陆奇突然竖起了耳朵。
大哥终于舍得张嘴了。
苏浅浅走了两步才停下来,却没有转身回头。
“世子身上有伤。”陆予辞缓声。
还以为他会说什么。
“我知道。”苏浅浅冷冷答。
“不是外伤。我与他交手之时,发现他的气息紊乱。那不是普通外伤能做到的。若没猜错,他中毒了。”
苏浅浅二话不讲就拔腿冲了出去。
难怪哥哥掩着面色,还不要她跟上去。她本以为是他与韩奕有要事相商。
“大哥,你和世子打起来了?这么说,你的伤不是那贼人所致?可世子为什么要——”
陆奇着急的声音被陆予辞打断,“跟上去。看着郡主,她还有伤,别让她出事。”
“哥?”陆奇实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们到底发生什么了?一个个的跟猜谜一样!”
陆予辞别开了眼神,沉声开口:“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陆书夜的死吗?先去。回来我就告诉你。”
······
苏华逸被韩奕一路掩护,可巨虫毒毒素蔓延之快,已将他双腿都麻痹了。
“你怎么惹上了这种东西?是嵩岩山一行?我立马飞鸽传书,王爷那边很快就会拿到解药。”
“不,”苏华逸提起双臂,以内力调动血脉,“不能让江迁朔知道我毒素发作,先审他们。此毒有点棘手,但并非毫无办法。”
左腿的毒素随之慢慢移转,朝左臂的方向去了。
“华逸!”韩奕急声制止,“不可再伤你的左臂!好不容易养回来,虽再不能使内力,却总比彻底瘫了好!听我的,护送公主一事,铁鹰定不出半点差池。你就留在梁玉城,解药交给我。”
苏华逸冷汗直冒,韩奕趁势出手,将他的穴位封死。
“二哥,”苏华逸声音都虚弱了些,深知如今的自己拧不过韩奕,只得作罢,另话开口,“我左臂之事,暂时别让浅浅知道。”
嘉义十二年,苏华逸查得武圣贼寇与叶浔有关,易容前往试探。谁知竟在贼窝俘虏里,找到了朝思暮想的亲妹妹。
那贼人凶残,兄妹俩只差一点就天人永隔。
苏华逸任务在身,甚还事关钦犯叶浔,那个在茶叶案中带走祁国最高机密之人。
他不敢暴露,与她贸然相认,只能拼了命地护下她,然后见机撤离。
他曾以为妹妹只是迷糊记得有人相救,毕竟她只片刻就昏死过去。若始终找不到这个人,也只能作罢。
却不曾想,苏浅浅是考虑他的处境,暗自访查,以期找得全貌。
“我知你心疼她,可是华逸,若不告诉她,你敢保证不会有下一次的千里远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