琮阿来不及思考宿霄唤他真名的用意,双肘用力,顷刻就移到苏浅浅左背后方。
他原打算照宿霄事先所说,击她风门、心愈两穴,却发现苏浅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于是他只将苏浅浅两臂后拽,以身高优势锁住她的喉咙。
眼前的打斗还在继续,苏浅浅似并不在意此时困境,只用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发问:“你叫琮阿,是川薪县雾梁村人?”
琮阿怔了怔,眸子却黯下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苏浅浅默声叹了口气。
十年前,琮阿才只六岁,是雾梁村百口人里最小的那一个,她还曾抱过他。
“鉴宝大会你去了么?”苏浅浅问。
头顶的地板传来蹭蹭的脚步声,琮阿沉默须臾,手上的力道小了些,苏浅浅也没动。
“我是个乞儿,在祁国境内流浪。云崖李宸骁曾救我一命,鉴宝大会之时,他邀我去见他师弟——就是那个吴析。事先,我并不知吴析身患饥饱痨。墨糖丸里加了薛草,那是一种刺激脾胃的药物,正常人吃了没事,但——”
苏浅浅即刻反问:“你懂医?”
琮阿摇头,“是医者说的。”
“医者何来?前因后果。”
苏浅浅不容置喙,琮阿开始缓缓后退,接着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我替伍老板送完酒就回来了,约莫傍晚,宸骁哥匆匆来找我。我才知晓吴析身亡。情况突然,官府一定会从吃食上查。他知我是外乡人,又是临时雇工,好意想把我的墨糖丸揽到他身上,免去我见官的麻烦。”
“然后呢?”
“然后,”琮阿的手臂松了片刻,“我们就去找了医者析查糖丸成分。”
“宿霄所言,除了证词,一点证据——”
琮阿终于抓到的瓦片一下就抵在苏浅浅脖颈。他奋力压制内心的忐忑:“这里没有什么宿霄,我只是个乞儿,跟那个人无冤无仇,从未想过害他。现在,以你郡主的身份,我跟你出去,但只有我跟你出去,明白了吗?”
瓦片微微颤抖,一不小心就陷了分毫。脖子上的肌肤有一丝刺痛传来,苏浅浅只是轻轻摇头。
“我不明白。”
从流民常居处以这副模样离开,引起怀疑的概率并不高。何况城门拥堵刚过,拿的还是真过所,琮阿刚才出城,最有机会能掩人耳目。
可就算忍痛伤了一只眼睛,在飞叨叨动身的那一刻,琮阿还是犹豫了。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拿着过所离开,宿霄隐藏了六年的性命就会彻底悬在刀尖。
正如宿霄宁愿过上通缉追命、朝不保夕的日子,也要送他离开那样。他们都不希望对方有危险。
但既然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又为何不试试成本更低的方法?
苏浅浅怅声道:“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就不能相信官府一次?”
国有国法。
若是冤案,或借刀杀人,就算舞江城身陷博弈囹圄,她也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绝不让清白蒙屈。甚至如果非要颠倒黑白,苏浅浅也做好了碾碎规则的准备。
可现在两人的态度,根本就是只想走到鱼死网破那一步。
琮阿沉默。苏浅浅再道:“若只是误食,糖丸又于常人无害,祁律便派不上用场。李宸骁就快醒了,只要情况属实,我可以为——”
“黑蟒玄卫列队!”
地面上靠近的军甲武士已然做好战斗准备。
玄卫长厉声警告:“下面的人听着,若郡主和陆大公子有一丝闪失,你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陆予辞身上多出了五道伤口,终把宿霄拿下。
琮阿紧张地直冒汗,态度却毅然坚决,那嗓子几乎是向外嘶吼:“你们的郡主在我手里,若不想她死,都给我退得远远的!”
陆予辞见他不自觉发抖的手腕,惯常戏谑玩笑或冷冷威胁的语气都没用,只是轻声提醒:“若你真的伤到她,绝对没命走出舞江城。”
可这提醒,对琮阿来讲就是恐吓。他几乎是爆发了所有的能量,怒号道:“死便死!”
陆予辞只得闭上嘴巴。
地面的脚步声朝外扩去,琮阿盯着陆予辞狠声胁迫,“你跟我走,否则我杀了郡主!”
陆予辞不知从哪拿出来一块碎瓷片,还以其人之道:“你伤郡主一分,我会从这个人身上十倍还回来。”
琮阿急得接不上话,宿霄叹的一声滋味难明,“蠢小子。”
蠢得可怜又可惜。
一个没有仆从、历过生死的苏家郡主,其果断勇毅之能又岂是常人可以随意偷袭威胁的。
给这小子机会让他走,他非得优柔寡断。叫他自伤一眼时,嚎得那般撕心裂肺,如今却敢架着刀子威胁别人。
兔子急了也咬人。但琮阿这只兔子,却似乎从未做好过见血的准备。这般持刀都会颤抖之人,又怎么可能会是杀人凶手?
苏浅浅敛住思绪:“保他不行,你根本赢不了上面的黑蟒玄卫。如今保你也不行,人命关天,案子还没查清楚,你必须跟我去衙门。”
琮阿咬牙,身体猛地向左边冲了两步,暗道开关启动,他极速箍着苏浅浅往里钻。
那壁门顷刻拢上,陆予辞的惊讶化作淡淡的笑声,手臂的力道却分毫没减:“我在舞江城混了这么多年都不知晓的密道,倒让你俩初来乍到的给用上了。”
宿霄冷声:“谢汀到底在不在舞江城?”
“看来你是真急了。代表四皇子的黑蟒玄卫已经出手,答案还重要么?”陆予辞笑着说的话越发冷了温度,“在你贸然行动那一刻,就该想到今日无可挽回的局面。”
“陆予辞!”
“当你站在那个立场叫出这三个字之前,我已经姓陆!”
陆予辞收了笑意,“你本只需要向我知会一声,而已。”
宿霄恼气一挣,陆予辞丝毫没有松手,抬头向上高声号令:“阿聪挟持郡主从密道跑了,加防定点留守处,尤其注意——”
陆予辞忽而想到了什么。
李宸骁挟持苏浅浅时所吃之药只有短暂的效力,药效过去,他只能任人宰割。在先布局者不会忽略这一点。抓苏浅浅后,无论对方要做什么,都不该让功夫平平的李宸骁去,除非——
李宸骁的任务就只到宅院结束。
“注意沿线荒宅废宅,李宸骁首次作案那院子也要去守!”
“是!”
宿霄冷笑。见微知著,一叶识秋。陆予辞在内猪吃老虎,在外同样深藏不露。
明明是舞江城城主膝下大公子,出身显赫,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偏偏在这亡命天涯的刺客队伍里座有一席。
伍肆接案无所谓光鲜卑鄙,钱给够合肆规就可以做。
所谓肆规很简单。欺平民、惧权贵、守恶纪、畏生死,此为“四不”。存个性、求正道,此为“两要”。
肆众十九人,个个都是难缠的主。入肆前,要么身背数条人命,要么就是朝廷甲级钦犯。但无论曾经犯过何事,只要有命活、有能干、志同存,伍肆照收不误。
可陆予辞是他们中间最清白的一个。
宿霄被他押进密道,隐去了所有关键信息问:“你进来,到底是什么目的?”
陆予辞一听就明白他所指,却只是忧着声音敷衍搪塞,“郡主虽冰雪聪明,却架不住你那熟人随时发癫啊。”
暗道尽头。
琮阿押着苏浅浅一路紧赶,终于到了木板封口之处。苏浅浅在他掀盖那一刻才恍然大悟。
这里是李宸骁戴假面具抓她来的那个破宅子外围!
所以他们当日是想把自己藏起来。寒云郡主失踪,城内混乱,城门守卫必会有削减之势,那时出城就能神不知鬼不觉。
但李宸骁当日只是把她抓到屋子里,后来打算离开——说明很可能是有人会在后面接手。
而有机会这么做的,只有宿霄。
“你还有什么心愿,说出来。”琮阿问话的声音极凉,脸色苍白,不知是跑得太急,还是想到自己将绝的命运,话至尾音时连气势都减了些。
“说出来你会帮我实现吗?”
琮阿冷笑,心头容纳死亡预期许久,忽而就没那么害怕了:“你死之后,我也会死,不过是多一个人知道罢了。”
思绪落地,苏浅浅望向他,轻声答,“一个真相,和一人平安。你呢?”
琮阿没有看她。恍惚的记忆就像走马灯,一帧一帧随光远去。十年颠沛流离,朝不保夕,他睡过乱葬岗、吃过乞儿食、穿的是烂褐衣。浪者皆有原乡,可他的故乡早在十年前就湮灭无迹了。
区区川薪县雾梁村,祁国疆土微不足道的一点。时局变化如风驰电掣,一百零一个亡魂的鲜血还未冷却,记录生迹的过所就已改了模样。承载着万民希望的伟大国度,弃如敝屣般迫切地扫清、排祛与过去有关的一切。
改头换面后,结束就能结束,焕然一新时,开始就会开始。
像琮阿这样出乎意料的侥幸,十年苦苦所求,也只是生命本能的安稳存续。他不敢报官求容,因为他怕这个有着千军万马之力的官权,会像对待那段所谓“不堪”的过去一样对待他。
那只会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不知道。”琮阿眼神落寞,声若蚊蝇。
苏浅浅挪回了目光,不再保留实力,两招就将他反擒。
屋子外传来催促的男声:“景大侠,就是这里,密道应该就在附近。那人要我利用郡主引起骚动,以助阿聪离开。可在他接应之前,陆府的人就追来了。”
琮阿攥紧了拳头。那声音还在继续,更带了哭腔:“我对不起师弟。阿聪是我引荐,那糖丸也是看在我的情分上,师弟才吃的,若我早知此人包藏祸心,就、就不会——”
“他咬你了,”苏浅浅低声道,琮阿怒火中烧,“血口喷人!”
景遥示意噤声,一小队狱卒将院子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