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是——”礼枝跪坐在地上,和白色的狐狸面对面,“您是我去的神社的主祭神吗?”
狐狸点了下头,“那座神社名为之江稻荷。”
“它”这么一说,礼枝想起来了,在日本司丰收与财富的狐狸形态的神,只有一个,那就是稻荷神。
传说,稻荷神是白色的狐狸,但不能为人眼所见。除非它有意显形。
因此,人类可见的赤狐才成了稻荷神的使者,作为神在人间的代表,接受人类的供奉和崇拜。
那么,把她吓晕的蓝色火焰,也并不是鬼火,而是传说中的狐火。虽然民间一直有着将鬼火解释成狐火的说法,可这两样东西在本质上有着不同。
区别就在于,鬼火是科学现象,而狐火——
这和闹鬼了有什么区别?!!
“可是,稻荷神不应该在京都的稻荷大社吗?”礼枝问道。
狐狸眯着眼睛笑了笑,“神明可是超越了人类理解的存在啊。”
礼枝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神是拥有巨大能力的灵体,”狐狸说道,“可以降临在任何地方。”
礼枝眼睛一亮,“就是大家所说的‘分神’对吧?”
狐狸认同地点头。
礼枝:“也就是说,您是得到了总神授权的神?”
狐狸摇了摇头,“我即是总神。”
礼枝不解。
“在不同地区的同名神,都是总神。人类无法解读此种现象,才会造出‘分神’这样奇怪的词汇。”狐狸蓬松的大尾巴一甩,“如果一定要类比人类,就是一心多用吧。”
礼枝顿悟,“所以虽然和我说话的‘您’现在在东京,其实是京都的那位稻荷大明神在用他的意志和我对话。”
狐狸:“正是。”
救命。
虽然被迫接受了稻荷神进了自己家门的设定,但当了十九年唯物主义者的礼枝还是很难相信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切。
但是她已经悄咪咪地把手背给掐得青一块紫一块,每一下都真的疼,说明这并不是在做梦。
“那,”礼枝纠结着措辞,“既然学业不是您的职责,又为什么会来找我?”
狐狸赤色的眼眸狡黠地一转,“看来你对你的现状真是一无所知。”
礼枝盘腿坐好,问:“我怎么了吗?”
狐狸站起来绕着她走了一周,又在她面前蹲下,“你的健康和家宅状况,似乎比学业更值得关心呢。”
这句话的腔调是典型的日式委婉,“呢”拖得越长,问题越大。
意思就是,你的健康和家宅都他喵的一塌糊涂啊大怨种!
“它”不说倒还好,“它”一说,礼枝就又想起了自己的耳鸣、失眠多梦、心慌心悸、焦虑、生理痛、掉头发、掉头发、掉头发、爆痘、爆痘、爆痘……
以及只要待在家里,就会莫名感觉很不安。
连续几个月,都是如此,就算她再能忍,也差不多到了极限。
于是,礼枝索性不管对方是只狐狸,开始大吐苦水。
从她艰难困苦的赴日第一天一直讲到上周足以把人折磨死的发表,讲完,天已然大亮。
一个人异国他乡绝地求生的坎坷经历,狗听了狗都死了。
可是狐狸一直耐心地听着,等礼枝讲完,“它”贴心地伸出了白色的毛茸茸爪子,安慰似地搭在了她的膝盖上。
碰到她的膝盖不久,“它”又光速缩回了爪子,笑道:“哎呀哎呀,我现在不能沾染晦气,抱歉了。”
礼枝内心大呼:好,我这就去死。
一宿没睡,礼枝也困了,她从地上站起身,低头看着狐狸,道:“我要睡觉了。您要回去吗?”
狐狸也站起来,走了几步跳上了沙发,卧在了毯子上。
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看起来并无要走的意思。
留学这一年多来,礼枝一直一个人住,总是害怕夜晚。倒不是怕黑,而是害怕街区绝对的寂静。这种寂静,能把家里一切响动放大无数倍。橱柜门弹动的声音、水龙头滴下一滴水的声音、楼上的脚步声,乃至公寓楼墙体低频共振的声音,她都能清晰地听见。
能多一个“人”在家里分担黑夜带来的惶恐,倒也很好。
礼枝不和“它”多说,洗漱之后就进了卧室上床躺平。
公寓楼外,资源回收车的提示铃声由远及近,人们在互相问候早上好,乌鸦开始吵闹。
城市逐渐恢复了白昼时繁忙的生机。
团在客厅沙发上的白色狐狸重又睁开了眼睛。
它跳下沙发,化作了人形。
他身量很高,比例极好,宽肩窄臀。身穿一件薄藤色的轻装小袖和服,手腕上缠着用绢丝编织出的红色细线。柔顺的长发从肩头披下,一直垂到了腰际,遮挡住了他纤薄的腰线。
他慢悠悠地走进礼枝的卧室,在床边站住了脚。
礼枝睡得正熟,丝毫没有被室外的响动吵到。
他垂头仔细端详着她。
女生的脸十分小巧可爱,虽然熬夜导致皮肤状态不理想,肤色还有点暗沉,但是看得出她的底子生得极好。眉眼线条流畅,鼻梁也挺立,称得上是个美人。
化作人形的狐狸眉头轻动。
他单手撑着床沿,俯下身贴近了礼枝的面容,几乎是与她鼻尖相触的距离。
两人的鼻息交融,使得礼枝无意识地翻了个身。
狐狸索性直接爬到了床上,双膝分开,一左一右,将礼枝框在了中央。
他一手撑在礼枝身侧,一手掐起手指放在唇边,口中念念有词。
“唤醒沉寂之灵,超越生死之界,急急如律令。”
睡得安稳的礼枝忽然皱起了细眉,额上渗出一层薄汗。
在她身体上方,近乎透明的人影缓缓地浮起,似乎是要从她的身体里飘起来一样。
狐狸警惕地眯起了眼睛。
睡梦中的礼枝感觉到有一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指甲深深地嵌进了她脖子上的软肉里,鲜血顺着脖颈留下,空气里泛起铁锈的气味。
她努力地想要呼吸,可胸膛完全不能鼓动,视网膜上被濒死时产生的红色血块填满,视野里一片骇人的猩红。
“放开……”
就在白色人影即将彻底脱离礼枝身体的霎那,它又跌落了回去。
礼枝挣扎着从梦中醒来,迷蒙视线正对上在她上方垂头看着她的那对妖冶红瞳。
“我操啊啊啊啊——”
被吓出了国骂,礼枝抬手对着“男人”的胸口猛推了一把。
两个人距离近到她可以闻见他身上沉香的气味。这种将她整个人笼在身下的姿势,实在是太亲密了。
“你这是在干什么?”惊慌未定的礼枝甚至忘记了用敬语。
被推开的“男人”并没有展露出一丝一毫不愉的神色,只是淡然地站回到了地板上。
“只是简单研究一下你。”
礼枝掀开被子下床,气鼓鼓地反问:“研究?”
“男人”伸出修长如同玉髓般的手指,在礼枝的眉心轻点一下:“想知道健康状况欠佳的缘由么?”
礼枝摸了下备受耳鸣困扰的右耳,点了点头。
“男人”笑着张开了手心,一个白色御守赫然显现,上面用金线绣出狐狸的纹样,精美异常。
礼枝犹疑了几秒,接过。
指尖碰到它的瞬间,她的眼前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她好像看见自己周身围绕着又绿又紫的难以形容的雾气,像是夏日天空里大朵的云,缓慢地浮动着。
礼枝动了动胳膊,这团雾气也跟着她移动,像是……吸附在她身上一样。
她皱着鼻子,问:“这是什么?”
“男人”:“是瘴气。”
礼枝在东亚的各种妖怪奇谭里听到过“瘴气”,似乎是不干净的气息,总之不是好东西,对人对物,都有负面的影响。
但是,肉眼是不可能看到这种物质的。
礼枝拿着御守,问“男人”:“这不是普通的御守吧?”
“男人”摸着顺滑的头发,回答:“这里面装了我的毛。”
礼枝还真就打开,向里面瞅了一眼。
真真切切放着一团白色的绒毛。
“人类只有拿着神或者妖的一个部分,才能看见另一世界里的存在。”“男人”目光停在她手里的御守上,叹息似地说,“我很爱惜我的毛发,所以你可不要把它弄丢了。”
礼枝收紧了手心,别扭地道了一声“谢谢”。
随后,她把注意力转移回了自己身上。
她被高浓度的瘴气包裹着,意味着她现在霉运缠身,只会诸事不顺。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瘴气?”礼枝担忧地问。
“男人”说道:“自身能量低迷的时候,瘴气就有机可乘。”
礼枝回想了一下过去的卑微留学生活,一下子就理解了为何会吸引如此之多的瘴气。在生活、学业、人际关系的多重作用下,她很难不情绪低迷。
越是低迷,就越会吸引瘴气,瘴气越浓,她就越不顺,如此恶性循环。
难怪跑了那么多家诊所,都查不出病因,开的药更是起不了半分效果。
因为瘴气压根就是另一个维度的事物,人类医学当然无法攻克。
从这一角度来说,留学生真是太惨了QAQ。
礼枝整理好了思绪,看向“男人”:“要怎么做才能祛除瘴气?”
“原本我是可以帮你做这件事,不过——”他目光下移,抬起了双手,自嘲地笑了笑,“我现在没有那样的能力。”
礼枝脸上保持着平静,心里却有一种抓住他的衣襟疯狂摇晃他并大声质问“你不是神吗你好歹给我净化一下啊”的冲动。
慢着,这家伙真的是神吗?!
“男人”垂下手,“说来话长,有机会再和你解释。总之,当务之急是,先去找一个能够祛除瘴气的人。”
礼枝:“所以是什么人?”
“男人”:“阴阳师。”
礼枝觉得自己需要掐人中。
“2023年了你让我去哪里找阴阳师?!”礼枝抓狂地问道,“明治政府不是早就废除了阴阳道吗?(注:明治三年1870年,新政府将阴阳师的活动视为与文明开化不符的迷信活动,阴阳道被禁止)”
“嘛,你只说对了一半。”“男人”微笑,用一种娓娓道来的语气,“现代社会,阴阳道作为重要无形文化财,某种程度上获得了重生,能够勘宅、占卜、解梦、驱邪。只不过,‘那一家’现在面临着后继无人的风险,还真是可惜。”
为了还没写完的论文,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被瘴气困扰了。
虽然不明白他说的“那一家”到底是哪一家,礼枝还是强打起精神,问:“那么,您可以和我一起去吗?”
“哦?还在称呼我为‘您’吗?”
礼枝挑眉:“稻荷大明神?”
“男人”默不作答。
“宇迦之御魂神?倉稲魂命?”
“男人”仍然不语。
“大人?阁下?殿下?”
“男人”轻轻一笑,露出虎牙的尖尖。
“晴尘。这是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