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春若刚忙完手上的事,正打算歇息喝口茶时,门外来了个小厮通传道:“大小姐,老爷叫您过去一趟。”
父亲为何此时突然叫自己去,莫不成是哪项账目出了纰漏?谢春若放下茶盏,看了眼似乎已经熟睡的谢冬莹,嘱咐了凌霜不必急着叫醒四小姐,又留了自己的两个婢女在旁照料着,才在其余嬷嬷婢女的陪同下,往谢璋的书房去了。
进门行过礼站定,谢春若也摸不清是何事,不敢贸然开口,只垂手低头侍立,等待父亲说话。
谢璋面皮白净,蓄着一部美髯,在家中也冠服端正,一丝不苟。此时面色阴沉,拿起案上一篇诗文递过来。
谢春若双手接了,一看才知原来是前些日子她们姊妹在园中赏花时,二妹谢夏蕙所作的一首咏蔷薇之诗。
谢璋抚着须,严肃问道:“这诗可是出自夏蕙之手?”
“是,是前些日我们姊妹游戏时,二妹妹的信手之作。浅薄粗陋的词句,竟传到了您这里,实在难为情。”谢春若细细思量,那日并无甚异常之事。诗文的遣词用句也无失礼唐突之处,因何竟能惹得父亲在意?
“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谢璋吟出起首一句,厉色严词道:“尚未出阁,便作这等词句,难道不是不守妇德的征兆?”
谢春若心中一惊,不解其意,忙又拿起诗稿重新读了一遍。
“只恐她日后堕落失行,会有损我谢家声誉。”谢璋冷冷补充了一句,像是庙里的石塑木雕一般坐高坐在太师椅上,黑着脸等待谢春若答话。
谢春若再三品读,方才意会。“架却”音同“嫁却”,父亲是觉得二妹尚在闺中,便有浮浪淫邪的心思。
“二妹妹素来单纯天真,平日身边侍奉的嬷嬷婢女也都老实本分,无从起不该有的心思。恐怕这只是巧合,并非是有意凑同音之嫌。”谢春若小心翼翼解释,家中崇重贞节,此事可大可小。
谢璋闻言,脸上怒气更甚,将手里的一柄杭扇拍在书案上。“你身为长姐,不思教导,反倒袒护起来了吗?”
“女儿知错,今日回去,便好好训诫教导夏蕙。爹爹息怒,保重身体。”谢春若自知失言,父亲是博学的大儒,他断定了是有心,自己又岂能反驳说是无意。
谢璋面色稍缓道:“你们后院丫头婆子众多,园中又花团锦簇,免不了让她心思浮躁。传我的话,近日就让她搬去青莲居同你姑母住。由你姑母言传身教,好好修身养德,免得她日后败坏门庭。”
谢春若还想说些什么,对上谢璋严厉的面孔,无奈只得称是。父亲在家中,向来是无上的权威,不容旁人辩驳。
“你在前院处理事务,也要慎行守礼,要知人言可畏。”谢璋不忘警训谢春若。
“是,女儿谨遵爹爹教诲。”谢春若微微颔首道。
谢璋接着道:“除你之外,往后不准其他姊妹踏进前院。”
“是,女儿疏忽,不该今日叫四妹妹前来作伴。”谢春若赶忙自己揽下了过错,免得谢冬莹也受牵连被责罚。
谢璋点点头后,又问:“近日你们姊妹都在读什么书?”
“我与三妹妹近日在读汉诗,也只是消磨时间,读个皮毛。二妹妹前些日觉着《庄子》有趣,粗浅读了几章。四妹妹病愈不久,恐她累着,近日未叫她读书习字,只催促她早早歇息。”
“词藻书经皆非是女儿家的要紧事,《女诫》可都熟读了?”谢璋从不过问女儿们读书的事,让她们识字读书,也只为明礼守贞。可如今看来,她们皆舍本逐末。
“都读熟了,平日也常温习诵记。”谢春若低眉顺眼,谨慎言辞。
谢璋点了点头,训诫道:“明日我命人送几部《女论语》与《女孝经》去后院,你们姊妹用心熟读。为女子应当以你姑母为榜样,纵然是妇孺裙钗,也要知耻明理。”
“是,女儿记住了。”
“好了,回去罢。”谢璋摆摆手,始终未有过一点笑意,僵板的面孔似乎是贴在脸上的面具,不会变换。
谢春若如释重负,面上也不敢显露,又恭顺行过礼,仪态稳重踏出房门。离了谢璋书房,谢春若心事重重折回前院。
姑母谢婕尚未来得及出嫁,未婚夫婿便得了痨病早逝。姑母立誓为其守节,终身不再嫁,搬去了谢家最偏僻简陋的青莲居,出家做了女冠。日日粗茶淡饭,隔绝声色,断了世俗之心已有二十年。去年受皇命旌表,得赐贞节牌坊一座,谢家阖族以此为荣,盛赞谢婕是妇德典范。谢春若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去青莲居给姑母问安。青莲居是如何寂寞清苦,她也知晓几分。纵然有千万个不愿意送谢夏蕙去受罪,却也无法违背父亲的意思,心里徒劳着急上火。
红枫在前院等了许久,终于等回了谢春若,忐忑着将锦盒交给谢春若,转述了谢秋芷的话。
谢春若心不在焉道:“替我谢过三妹妹,待忙过了这两日,我去山居秋暝见她。”
红枫行过礼,退了出去。心中暗暗祈祷,但愿大小姐知情之后,能救三小姐孽海回头。
谢春若做事严谨,换做往日,要送人的礼物,是定会打开锦盒仔细检查一番,可她此刻满心都是谢夏蕙的事,不免一时烦躁,直接吩咐道:“找两个小厮送去靖远侯府上,转交给萧姐姐。就说是我上月得了一册汉诗古本,是前朝名家宋渊的收藏,书中有宋渊亲笔评注。知道萧姐姐喜好宋渊的文墨,特赠于她。”
萧家小姐向来给赏钱大方,小厮欢天喜地拿了锦盒,迫不及待送去了两条街之隔的靖远侯萧崇府上,由婢女转呈。
萧婷钰刚满十八,眉如翠羽,容色清雅。身姿纤细灵动,恰如其名,亭亭玉立,一派大家小姐的温婉庄重。婢女来传话时,她正闲极无聊,伏案临摹颜真卿的《争座位帖》。
萧婷钰命人打赏了送东西来的小厮,又用漆盒盛了一斛上乘的珍珠当作谢礼,回赠给谢春若。她捧着汉诗古本,简直爱不释手,让婢女收拾干净笔墨,坐在书案前小心翻阅起来。
谢萧两家有世交之谊,她与谢春若更是自幼相识。再加上与谢春若的兄长谢烨有婚约,数月前已纳送过聘财,不久后便要过门。两人即是好友,又将成了姑嫂。
萧婷钰过分专注在书里,过了会儿婢女来添茶,她抬头才发现锦盒里原来还有一册书,只是书封上空空不着一字。好奇翻开后,只看了一眼就惊呼出声,连忙合上,羞得满脸飞红,心跳如擂鼓。
婢女湘竹猛不防被吓了一跳,忙问道:“小姐,怎么了?”
萧婷钰将书藏在身后,摇了摇头。口中虽敷衍说无事,心里却有千万个疑惑,又羞又恼,谢春若为何会送春画给她?方才匆匆一瞥,似乎还是两个女子赤身缠绵的春画。
怕被婢女们看到,萧婷钰悄悄将这册春画压在了褥子下面,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