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醒后无法记起梦中的声音,那遥不可及却又近在咫尺的梦境幻觉纠缠着清醒的意识,便忽然怀疑梦境的存在,毫无痕迹的事物,难道是自己的臆想吗?
如今这样的声音切实地灌入多米尼克的耳朵里,他面露惊诧与恍惚,僵立在原地——那就是月神的声音。
“我的孩子。”
祂如此温柔地呼唤,张开双臂弯下腰,拥抱祂的小儿子马可斯。
多米尼克不敢上前打扰神明之间的会面,自己不过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请饶恕了他的罪行后放他走吧,他主动略过了马可斯此前所说的家人,似乎是在刻意逃避。
“你也上前,让我看看。”月神发话了,多米尼克不得不走上前仰视这较他更加庞大的人形生物,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又低头看向其身前的马可斯。
马可斯安静地望着他,清澈的眼睛满载温柔与爱意,多米尼克却不知为何瞧出了一抹掠过的嘲笑,兴许是自己内心映射在对方无辜的眼睛里——他自己潜意识地瞧不起自己。
多米尼克用力地握住马可斯伸来的手,麻木地低下头盔,蕾丝头纱松松地下垂遮挡住去他的视线,沉默使他成为一尊新娘雕塑,不过比寻常的新娘更加高大和坚硬,里面是个男性,曾经还是个国王。
失去了活人国度的国王攥着手中仅剩的一点倔强和顽固,看似宁可一头撞死在前往永恒的路上,哪怕脚下尸山血海,哪怕自己支离破碎,但要说没有后悔和害怕那是不可能的,不过也只是懊恼当初没有早早看穿伪装为死灵术士的神明以及那时哄骗神明的手段太过稚嫩。
月神俯下身,细长滑润的手指慢慢地指向他的肚子,风随之而来,穿过头盔的缝隙吹得多米尼克面上发冷,但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听见神明的指尖指在他腹部铠甲上的浅浅声响,站直了身体以免被对方轻轻的一指就不自觉地后退。
“这是谁的灵魂?”
月神微微侧头询问祂心爱的幼子,能够听出祂的语气中包含着一股浓烈的热情。
月神代表的意象众所周知:祂连接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关系,形成家人、朋友、爱人的情感联结。虽然大部分意象是月神的信徒在传播信仰的过程中增添附会,但月神的确十分看重家庭的完整——在长女离开祂后,月神便格外珍惜祂的幼子,因此经常可以在信徒的礼器上看到凡人幻想的月神和死神家庭聚会的场景。
多米尼克难以想象有一天自己也会加入月神那个和睦的大家庭,成为信徒供奉礼器装饰画中的一员,作为侍奉在死神身侧的月神儿媳……
恶心和抽痛再次泛上喉咙,同时也在提醒自己存在于肚子里的可怕事物,如果这是永恒的代价,他多米尼克走到这步也只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努力无视胸腔内不甘的火星默默地迸溅。
“是徘徊此处的人类灵魂。”死神马可斯回答月神,“留恋人世和情感,希望重拾联结。”
自怨自艾的多米尼克没有注意到马可斯的回答,或者他根本不在意肚子里的灵魂究竟是谁,从哪里来,当它出现在他肚子里的那一刻,已经成为他厌恶的“代价”——他恨不了神明,也无法打败神明,便憎恶还未降生的“恶子”。
死神的新娘在旁安静地聆听月神与死神的交谈有关自己的事情,而当他听见月神要求他们在祂面前结合时,他无法忍耐,于是向马可斯求助。
“这没有必要,我是说,月神尊贵无比,我们怎么,怎么……”
多米尼克支支吾吾地表达自己的抗拒,因为月神的凝视而怯弱,看来遇强则强的原则在多米尼克面对月神时不起作用。
马可斯双手握住多米尼克的一只手,安慰道:“这是加入神明家庭的传统,你已经不是人类,也无需遵守人类的荣辱,不需要再维持人类的羞耻心。”
难道这种如同野蛮部落的原始行径是神明欢喜的情感联结仪式吗?如此野蛮粗俗,如此卑鄙下流——月神不可能是这样的神明。
多米尼克气得身体发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后缓缓抽出手。
马可斯上前一步抱住爱人的手臂,深情道:“多米尼克,将你的全部交给我,诞下我们结合的结晶吧。”
多米尼克一开口便无法抑制自己声音颤抖,间接暴露了来自灵魂深处的孱弱,连反驳也有气无力:“我是男人,不会生孩子。”
马可斯放开多米尼克的手臂,微笑道:“月神赐福你,诞下我们的孩子。”
多米尼克身体颤抖的幅度愈发增大,他分不清这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但他暂时妥协了来自死神的这份爱意:“我不知道……可我,怎么能在尊贵的月神面前袒露我,我是个罪人……”
月神那张没有五官的脸悬在他们的上空,极具压力地盯着他,马可斯为难地仰头看向月神,多米尼克又害怕又得意地立在原地,余光瞥着塔顶边缘。
月神下达了最后的指示:“你是死神的伴侣,不再是罪人。”
如果可以,多米尼克并不想成为神明家庭的一员,尤其肚子里还怀着一个怪物,可惜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获得永恒的代价足以伴随他一生——可这次他的内心和身体却十分抗拒。
月神的话语中带有笑意:“看来即便是重新再来,他也不容易即刻接纳神明伴侣的身份。”
多米尼克来不及思考月神说的“重新再来”是什么意思,因为马可斯重新贴上了他,活像一个求而不得的痴情人,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楚楚可怜的雾气,看得多米尼克心头一紧,立刻侧过头不去看那张过分美丽的面孔。
在纠缠的过程中,激动的多米尼克手中不知为何出现了银色长枪,猝不及防地划过马可斯的脸,使得原本打情骂俏的场景急转向伤害神明的现场。
马可斯捂着脸后仰,短促地尖叫了一声,黑色血液溅到了多米尼克头盔前的头纱,而此刻多米尼克正陷入巨大的震惊中:他竟然伤害了死神——他能够伤害死神!
大约死神创造这副铠甲的时候也未曾想到这把长枪能够伤害自己。
月神豁然直起身,伸手接住后退跌倒的幼子,塔顶又大又圆的月亮亮光不稳地闪动,塔顶的风压逐渐增大。
不详的预感笼罩着多米尼克,他的腿下意识地往塔顶边缘跑,毫不犹豫地纵深下跃。跳下去无法挽回时他才发觉亡月高塔的高度超出了自己的想象,风撕裂了他的听觉,视野也因高速移动而模糊不清,然而他竟然能够完好无损地降落在高塔下的庭院里,脚下是一个以自己为圆心向外扩散碎裂的圆形凹痕。头顶传来嗡嗡的辽阔声响,犹如铜钟震荡、海水倒灌,他不敢停留——不知何时长枪消失在了自己的手中,和它的出现一样突然——即便穿着沉甸甸的铠甲,多米尼克却感觉自己身轻如燕,这究竟是心理上的反馈还是神明魔法的祝福,统统不是现在关键的问题。
来不及观察周围环境,他向背离亡月高塔的方向冲去,朝夜晚还没有降临的天空跑去,逃出生天的欢欣和愉悦如同蜜糖般浸润他的胸腔,那是此前从未体验过的希望。
跑至山坡时,多米尼克听见背后的苍穹深处发出了震撼人心的怒吼,紧接着轰鸣头皮的声音越来越大,因而那声音的源头也越来越靠近,倏地炸开银白光芒刺瞎了多米尼克的视野,身后的冲击波震开了他。
多米尼克扶正头盔往后看,原先所在位置的几米后被炸开了一个焦黑的坑,他心有余悸地爬起来继续逃跑:只要能够离开月神掌控的地域范围,他就自由了!
就在多米尼克不知疲倦地奔跑时,黑夜从他身后赶来,硕大的月亮紧紧跟随监视着平原上移动的渺小生物,它的目光冷彻寒冽,吐出月光凝聚的光球,宛如标枪似的倏地向那移动的生物飞去。
一个个黑坑在多米尼克的身后炸开,他有时没有躲过去被擦断了胳膊和腿,但寄生的黑色枝条总能迅速地缝合伤口和截面,这些迅捷凶猛的攻击好像在避开要害,然而逃亡的多米尼克没有多余的心思思考这个问题——黑夜比他更快地到达明亮的天空,身后月光魔法球越逼越近,处于月光下的他无所遁形。
多米尼克渐渐被绝望包裹,余光猛然瞥见了一个洞穴甬道,犹如抓取救命稻草般摔了进去,月光在洞口附近徘徊,他不得不深入洞窟逃避月亮的监视。
此时的他仍抱有一丝希望,希望天亮后月亮离开,然而他不知道黑夜已经侵蚀大陆过半的天空,月亮将永世统治这片永眠之地。
停止奔波的多米尼克靠在洞窟石壁上,洞窟里昏暗无光,唯有自己的铠甲散发淡淡的光芒。腹中忽然传来剧烈的刺痛,他捡起石头想要解决肚子里的怪物时遭到了寄生枝条的拒绝,细密的枝条渗出铠甲在他的腹部围成一张网,他无法扯烂它们,它们也没有更进一步的阻止。
多米尼克尝试过离开洞窟,洞口明晃晃的月光拦住了他的去路,月光凝聚的魔法球蠢蠢欲动,他在被炸掉了一条腿后暂时放弃了逃出去的想法,最后还是寄生的黑色树枝帮他拖回了那条飞出几米的腿,重新安回原本的位置。
离开洞窟的时间遥遥无期,被困于此地的多米尼克靠着石壁无所事事,时间观念也被时间消磨殆尽,逃离的**也逐渐沉没在漆黑的意识大海中。
半梦半醒间他的肚子被从内剖开,黑红的血喷洒至周边,多米尼克发出惨叫惊醒,这时他发现由他向石壁扩散长出了许多月光花,这些月光花照亮了这一小方天地,还未等他思量这些花的由来,腹内的生物便急不可耐地想要扒开伤口,不管寄生的宿主已经血流满地。
多米尼克卸下胸腹部的铠甲,跪在地上直接上手伸入伤口拉扯出那一团血污的怪物,他将其扔到一旁,血流不止的伤口很快在黑色寄生枝条的修复下愈合,同时这些枝条为发呆的多米尼克穿好铠甲。
寒冷席卷多米尼克的感知,由内而外的冰冷促使他环抱住自己,耳旁月光花簌簌晃动,黑色寄生枝条缩进铠甲的缝隙回到他的体内,细弱的哭声间或地响起,他惊恐地抬头看向被枝条送到自己身边的血肉怪物,那被黑红血液污浊了面貌的“婴儿”晃动粗壮的四肢渴求孕育者的关怀,多米尼克伸手擦去婴儿皮肤上的污渍,柔和的光芒透出它的皮肤,犹如温润的宝石般美丽,但多米尼克清楚这不过是怪物所求寄生者抚育的饵料,这是罪恶之子。
若是梦醒时分怀中抱着由强迫和自私得来的子嗣,多米尼克恨不得在襁褓中掐死这个婴儿,他的确这么做了,但是无法做到。当他怀有恶意和杀气时,怀中的婴儿像是一块石头,而当他无可奈何地抱起它时,它又变得柔软,可怕的神明造物。
多米尼克神情恍惚地抱着它,寒冷不再侵袭他的身体,他的神智重新重新坠于黑暗之中,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只记得恐惧洞穴外的月亮,厌恶这个罪恶之子。
他甚至没有察觉到怀中的罪恶之子正在慢慢长大,长成一个人类少女的模样,不过浑身散发着淡淡的光芒,时常望向他的眼神渴望中带着怜悯和失望。多米尼克偶尔回过神,总能看见蜷缩在他身边休憩的少女,她的脸庞熟悉又陌生,她自称为自己的女儿,却吞吞吐吐不肯说出姓名,多米尼克想起自己自她出生也没有照顾过她,更别提和她说话,于是便赐予她“珀尔”并让她离开洞窟——既然长大了也就可以独立生存滚开他的世界了——然而少女不肯,执拗地要留在失心疯的多米尼克身边,像是幽灵一样,阴魂不散,无论他怎么拳打脚踢,都像颗石头一样,顽固不化。
多米尼克睁开眼,环顾洞窟,长久没有听见那个罪恶之子劝他离开洞窟,一想起对方联合外人攻击自己便越想越气。
忽然他听见洞窟外久违地传来了动静,他握住身侧的长枪,准备战斗。
很久以后,似乎对神明而言也没有很久,人类流传着死神与其爱人的浪漫爱情故事。
死神爱上了一个里维尔特王室的成员(这里有人说是公主,也有人说是王后,吟唱者通常会选择模糊具体人物身份),但奈何碍于自己的身份只能化身为人类,侍奉王室,只盼得到机会与爱人相知相爱。
正当两人情浓之时,谁知里维尔特天降一场瘟疫,残暴的“银月”国王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不惜献祭王国居民的性命,死神的爱人也位列其中(虽然有人疑惑为什么王室也会被献祭,吟唱者通常会解释“这是情节需要”)。
死神现身终结了国王的恶行,但抱着爱人的尸体终日垂泪,他的创造者月神使用月亮的魔力为他复活了他的爱人,但重生的爱人却失去了记忆,被其丑陋的面容吓坏了眼睛,尖叫着伤害了神明(这里有人怀疑为什么人类能够伤害神明,吟唱者通常会解释“这是月神的力量”)。
月神勃然大怒,诅咒那重生者被月光追杀,失忆的重生者被月神传送至荒野,任其流浪躲藏,不可见月光,这是月神对伤害其心爱幼子之人的惩罚。
死神养好伤醒来,因不见爱人而忧思伤神,前来觐见月神的信徒带来了他的女儿,因而死神得知了爱人的下落。死神迎回了躲在洞窟中的爱人,在月神的默认中两人来到了他们的爱巢枯寂沼泽,获得了永恒的安宁和快乐。
传播以上故事的人大多数是月神的信徒。
时至今日,经过枯寂沼泽的冒险者们时常能够听到沼泽深处传来的空灵歌声,那是死神正对他的爱人歌唱爱情;也曾有进入沼泽迷路的人说自己看见了死神的爱人,那是一具坐在泥沼祭坛上的银白色铠甲,一动不动,像个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