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 第48章 受刑

天黑了，黑夜中的白雪仿佛闪着光芒，悠悠坠落在了陨仙台。

就在昨日，慕容枫苏醒之后，向本宗掌门坦白了一切，她神情悲怆，仿佛随时会香消玉殒一般，当着三宗所有人的面，最终吐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来，“……是我杀了师兄。”

旭阳殿内一片死寂，本以为她也是受害者的众人，此刻却向她投去了憎恨的目光，可慕容枫已感知不到任何，幽幽的重复着，“是我杀了师兄，换回了我的活路。”

紫胤真人都未来得及询问具体真相，掌门崇阿带着无限狂怒的一掌已隔空将她打趴下，“押赴陨仙台！”

至此，她已在陨仙台度过了一个白昼。

可陨仙台风雨密布，白昼也如同黑夜，阵阵阴风穿过，仿佛鬼哭狼嚎。

她的双手被锁仙链高高吊起，脚尖着地，衣衫褴褛，浑身是血。很多想要来劝诫她的弟子全都被拦截在外，无一人能进入，包括梁芙宁。

慕容枫亲口承认，紫胤真人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被送上陨仙台。

她本就在崆峒一战中元气大伤，现下就算不折磨她，她也单薄得跟张纸一样，随时随地要陨落在地。

可掌门崇阿不可能就这样放过她，等他度过了痛失爱徒的悲怆之后，想的只是该如何让慕容枫以命抵命。

“我等了两百年，好不容易等来第二个绝顶聪慧的徒弟……我苦心孤诣培养了他三十年、我甚至都做好让他继位的打算，到头来……却一场空！”

面对这样一个肝肠寸断的掌门，昆仑墟其他长老无一人敢替慕容枫求情，唯有紫胤真人登门造访了旭日殿。

掌门崇阿愤恨交加，完全不给对方开口的机会，“……她杀了人！她就得为此付出代价！”

紫胤真人道，“你就不问清楚缘由？”

“她都说了！她是为了活路！”掌门已接近痴狂，“她定是与迦兰有什么关联！才不惜下手杀了昊辰的！”

“她绝不会是迦兰的同党，我信她。”

“你信她有什么用？我不信她！”掌门嘶吼道，“从一开始我就讨厌她！要不是你当初硬要将她留在昆仑墟，我早就将她赶下山去了！她就是来祸害我们宗门的！”

紫胤真人道，“你不能因为她的容貌就觉得她一定会给昆仑墟带来灾祸，这十年来她从来安分守己，不曾招惹过任何人——”

“你闭嘴！”掌门在台阶之上退了两步，踉跄得差点倒地，“你再多说一句，就真要让我怀疑你对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偏爱了！”

紫胤真人也是气上心头，但考虑到师弟此刻比他更痛，只能强行压住心中怒火，“我若是真的偏爱她，昨日还会让你将她押赴陨仙台吗？”

“我求的只是一个真相，”紫胤真人道，“她现在不肯说，定然是有苦衷，你越逼她，她越是要自己扛下。我们现在要的不是偿命，而是弄清楚昊辰死去的真相，找到真正害死他的人。”

“凶手不就是她吗！”

“凶手就不可能是迦兰吗？”

掌门笑道，“那她为什么要替迦兰背下这一切？这不还说明了她跟迦兰有关联吗！就是他们俩、联手害死了我的昊辰……”

掌门说着说着泫然欲泣，紫胤真人也有些无从下手，“你若还认我这个师兄，就给枫儿一个还原真相的机会。”

掌门也愤恨道，“你若还认我这个师弟，这个掌门……就不要在我待会儿用刑的时候拦我！”

他说着就风风火火朝陨仙台而去，紫胤真人亦是化为一抹剑影即刻跟上。

天又黑了，就在慕容枫以为会这样平静的度过第二日时，终于等来了悲愤交加的掌门师叔。

仅仅两日，他就苍老了仿佛十年，原以为度过四百年的劫难会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没想到先是仙门被攻，后是徒弟被灭，接连不断的打击教他青丝不再，满头苍白。

“……慕容枫！”他人还未到跟前，传召而来的神鞭就已经挥到陨仙台，一下就将慕容枫的身上打出一道深深的血痕，“看在你师父的面上，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你若是有苦衷，就说出！没苦衷，就等着承受这弑杀同门的八十一鞭！”

这第一鞭已经将她从昏迷中打醒，接下来只会一鞭比一鞭更来得残忍血腥，“说话！”

见她没反应，这第二鞭更是来势凶猛，直接将她掀翻倒地，锁仙链也被这金光闪闪的神鞭打断，清脆落地。

慕容枫身上的血迹才干涸没多久，又添新伤，努力了两下，终于爬了起来，带着最后的倔强，不可能将真相告知，“……请掌门……责罚。”

见她如此嘴硬，紫胤真人只能紧蹙眉头，按捺住情绪旁观，“……枫儿。”

第三鞭第四鞭第五鞭，她都强硬的撑了过来，只是再也无法站立，跪倒了下来，浑身上下，血肉模糊，看得紫胤真人移开了目光。

这一鞭一鞭，清脆响亮，无情却有力，它几乎带着掌门崇阿的全部恨意，誓死要将她打趴下。

忽然一鞭抽到她的脸颊，原本已经愈合的伤口登时鲜血肆意，慕容枫疼得嘶叫出声，再睁眼已是血泪朦胧，“……”

紫胤真人终于出手拦下，他闪现在慕容枫身前，抓住了掌门挥来的神鞭，“……够了。”

掌门执拗不过对方的力道，恨道，“这才几鞭！你未免太包庇她了！”

紫胤真人强硬执着神鞭的另一头，哪怕其上神力反噬到自身也绝不放手，“我说了，我要的是真相。”

掌门崇阿倒吸一口气，将神鞭收回，再看向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慕容枫，放下最后狠话，“再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明晚若再不开口，谁也救不了你！”

掌门怒气冲冲离去之后，慕容枫再也坚持不住，轻飘飘的倒入紫胤真人的臂弯之中。

师父将她抱起放置在陨仙台的神柱边，让她倚靠，等感知到师父要给她治疗之际，慕容枫却按住了他的手，垂丧着脑袋摇了摇头。

紫胤真人道，“你这又是何苦？”

慕容枫着实已无力开口，只能握住紫胤真人的手，以神明的意念传达给自己的师父听，「……我没事，师父。」

紫胤真人先是一愣，继而皱眉道，「你这样如何算是没事？」

她分明遍体鳞伤，虚弱得一副随时要仙逝的模样。

紫胤真人甚至不知该扶她哪里，就怕碰到了她的伤口，让她更痛。

可慕容枫半闭着眼睛靠着神柱，一只手依旧放在师父的掌心中安慰他，「……我是神族，师父。」她的声音有些虚浮，但很轻柔，「神族……是不会死的，我有不死之身……师父。」

紫胤真人亦轻轻握着她的手，好像对这些身世真相没有太多意外，他上下打量了下慕容枫，眼里染上几分哀痛，「……可你会痛，枫儿。」

慕容枫的眼眸这才亮起了一点，继而斑驳的眼泪相继流下，她确实痛得像要死了，可若连这点疼痛也承受不住，如何向师门交代，如何能平息将来可能引起的风波。

她杀的不是同门师兄，而是上天庭下凡渡劫的帝君。

她若不承担起责任来，将来替她担责的就是整个包庇她的昆仑墟还有师父。

见她泪水直下，紫胤真人想要为她擦拭，最终还是无奈放回了手，“我先走了，枫儿，你好好想想，明日清晨我再来见你。”

紫胤真人走下陨仙台，结印布下一个不易察觉的结界，随后挥袖离去。

慕容枫看了下这薄如水膜的结界，闪了几下光芒便凭空消失了，「这是……用来感知的结界。」

小蝴蝶游到她肩膀处，惊讶道，「原来你师父想的竟跟你计划的是一样的。」

「……可是，你说他会不会来呢？要是不来的话，你真要承担这弑杀同门的罪过了，明天剩下的几十鞭说不定真会要了你的命。」

慕容枫也说不准，但已下定了决心，「他即便不来，等我日后恢复好了，也定会去山下找他报仇。」

紫胤真人回到紫阳峰之际，梁芙宁正跪在剑阁门口等他。

可他并未给她开口求情的机会，只吩咐道，“去照顾你的师兄，枫儿那里你不必管。”

梁芙宁早就哭成了泪人，“师尊……枫姐姐一定是被迫的！那个迦兰在山下就屡屡要挟她，处处跟大师兄为敌，我们所有弟子都亲眼所见！……枫姐姐是绝不会杀大师兄的……”

紫胤真人叹了口气道，“这些话，你昨日在掌门面前也说过了，此事我们已有打算，你好好照顾迦若就行。”

但看紫胤真人要走，梁芙宁慌张抓住了他的衣袂，哭得两眼通红，“我知道！我知道！定是那迦兰对枫姐姐爱而不得才要报复她！他就是个疯子……师尊……你要相信枫姐姐。”

“可无论如何，她都承认了是自己杀的人。”紫胤真人甩开了她回头面向她，“她若有苦衷，也要她肯说出口才行。”

梁芙宁也不理解，为何到了关键时刻，慕容枫宁可承受极刑也不愿说出真相。

或许没有真相，就如她表面意思一般，是她杀了大师兄，可是为什么呢？

等梁芙宁再抬头，剑阁的大门已经关上，她再拍打也是无济于事，“师尊！……师尊……”

子时将至，留给慕容枫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而旭日殿内，掌门崇阿的耐心也在一点一点的消耗殆尽，他时不时睁开双眼，看一下身旁的紫胤真人，再问向身边的杨云淞，“什么时辰了？”

杨云淞道，“子时正了，师尊。”

掌门换了个手撑着头道，“师兄你之前在陨仙台那儿留了会儿，慕容枫怎么说？”

紫胤真人摇头。

掌门微微蜷起手指握紧，恨道，“……你怎么就养了个这么倔的徒弟，这嘴是无论如何都撬不开了么？”

紫胤真人也是愁，但表面还得维持平静，“她确实很倔，一旦做下决定，连我这个师父也劝不了。”

掌门扶额头疼道，“等此事过后，你就将她永远关在紫阳峰上别出来了，这已经是我对她最大的仁慈了。”

紫胤真人不语。

“我累了，先眯会儿，若有什么动静，你及时叫醒我吧。”

紫胤真人看了一眼杨云淞，杨云淞也收到指示，“那我给师尊披件外衣，以免夜深着凉。”

掌门幽幽的叹道，“好。”

陨仙台附近一片死寂，就连值守的弟子也有些昏昏欲睡，毕竟奄奄一息的慕容枫应当是逃脱不了的。

她身上的鞭伤被这陨仙台的煞气侵蚀得面目全非，疼得她的指甲都快抓破神柱，留下几道斑驳的血痕。

小蝴蝶在她身上游了一圈，带着哭腔道，「这么多伤……要何年何月才能好透啊……」

慕容枫却有气无力道，「对不起，你能停留的地方可能没多少了……」

小蝴蝶气道，「……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想你好好的。」

又一道煞气窜入体内，慕容枫从鼻腔发出一声忍痛的呻吟，而她的指甲也被鲜血浸染，抓得神柱再添四道划痕，她疼得就快呼吸不过来了，等这一阵痛感散去，她的手也无力垂下，彻底晕靠在神柱一侧，缠在腕间的锁仙链拍打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惊醒了看守的弟子，“……”

而在这两个人之后，如期而至、望眼欲穿的人也睁红了眼眶。

他是要报复昆仑墟，也要报复慕容枫，可回头想想，慕容枫似乎从未给过他任何承诺，也不曾违背过什么。一直以来，好像都是他在挟持她，要挟她，逼迫着她一步步走上绝路。

两个弟子定睛瞧了两眼慕容枫，纳闷道，“她不会死了吧……”

“要不先去通知师尊！”

待得他们转身之际，迦兰挥出的折扇已将他们扇倒，继而飞身跃上陨仙台。

小蝴蝶发现了动静，提醒着昏睡的慕容枫，「……他来了！」

慕容枫手指微颤，等睁开眼已经被迦兰横抱起身，“我带你走。”

慕容枫无力反抗，但也不想跟他离开，固执又艰难的翕动了嘴唇，声音极弱，“……放开我。”

迦兰想要安抚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风弦月他，我送回魔宗了，不会有事。”

慕容枫似乎有少许宽心，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原谅他的所作所为，她抬眸看了他一眼，只淡淡说出三个字，“……我恨你。”

这细弱蚊蝇的三个字也教迦兰停下了脚步，他目视前方，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也猝不及防被击垮了一下，可是现在所有的爱恨情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带她离开昆仑墟。

这样以后才能开始新的生活，也许有朝一日她会渐渐放下过去的所有，重新接受他。

哪怕这些都是妄想，他现在唯一想要的就是救下她。

“无妨，恨也好，爱也罢，从此以后……你便是我的了。”

迦兰执意带她离开，表情坚毅，气势凌然，“枫儿……你还记得你跟我展示神女灵力的那个晚上吗？”

慕容枫不解其意，他平静道，“那晚我问你愿不愿意放下一切跟我走……去一个昆仑墟找不到的地方……让我独占你一人。”

慕容枫只觉得眼皮沉重，似要睡去，迦兰低头看她一眼，眼里的深情追悔莫及，“也许那个时候，我就该不顾一切的带你走。”

可他当时被复仇充斥了大脑，策划了两百年的覆灭昆仑墟的计划，不会被任何人任何感情所阻挠。

现在他也算是差不多得偿所愿了，昆仑墟死伤惨重，而他曾经的师尊也再度痛失最得意的门生，他似乎做到了，但一切的结局又显得这般可笑。

因为他方才所见到的慕容枫几乎躺在血泊之中，浑身上下无一处幸免，尤其是她脸上被抽开的旧伤，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回想起初见面时，慕容枫好像也穿着这一身浅粉的霓裳，她从窗口垂视的那一眼，明眸善睐，唇红齿白，俨然是这一生中最为惊艳的一瞥。

就在他以为能顺利劫走慕容枫之际，意料之外的一金一蓝的剑影迅猛赶来，随即化为两道人形，挡住了他的去路，“……”

慕容枫微微睁眼，看到的果然是自己的师父跟掌门师叔。

掌门咬牙切齿道，“我就知道是你这孽障！”

可迦兰罔若未闻，瞥向这两个人，亦是情绪饱满，“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将慕容枫带走！”

紫胤真人道，“你带不走她，你只会害了她。”

迦兰愤恨道，“……人是我逼她杀的又如何？谁挡我复仇之路，我就杀谁！”

掌门气急攻心，“当年之事是我一念之仁铸成大错！今日我定让你为昊辰偿命！”

他说着便召唤神鞭披荆斩棘般猛挥过来，迦兰眼中精光一现，瞬移至陨仙台险险躲过，掌门纵身跃起，挥舞的神鞭像长了眼睛一样统统招呼向他的孽徒，迦兰避无可避只得将慕容枫放下，而放下她的须臾，就生生挨了一鞭，教他瞬间吐血。

慕容枫靠着神柱，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发生也无动于衷。

这一鞭便疼痛至此，难以想象硬扛几十鞭的慕容枫是如何挺过来的。迦兰抹掉唇边鲜血，执扇反攻，就算眼前人是自己的师父速度也只增不减，掌门被他的攻势逼得连退数步，直至被他近身，才撤了鞭子召唤出佩剑与他相抗，“没想到……两百年而已，你进步竟如此神速。”

迦兰远比他想象得要强，分明前两日的昆仑墟大战中他也受了伤，可不知为何，他还能强撑至此，“掌门是不是忘了，我仙魔共修，早已突破四重天，你怎么可能会是我的对手！”

掌门瞪大眼睛，随即反应过来，“原来那一日你是故意跌落旭阳峰，只为引昊辰跟去！”

迦兰面露残忍，扇面亦是精准无误的攻防，“你猜得没错，我要的……就是他的命！”

趁这两人还在打斗，紫胤真人灵闪至慕容枫身旁，将她抱起，慕容枫已陷入昏迷，他得尽快帮她治疗恢复才行，可掌门师弟这边看似情况也不太妙，但掌门察觉了他的疑虑，同他对视一眼道，“你不用插手！今日我要亲自——清理门户！”他面目狰狞，显然也达到了愤怒边缘，而对战的迦兰亦追随着慕容枫的踪影，当他想要跟上之际，却被掌门崇阿拦住了去路，“你休想再祸害我门中任何一人！”

紫胤真人抱着慕容枫离开不久，本宗弟子也听到了陨仙台的打斗声，肖聿珩领了十二宫赶来，却见掌门师尊跟叛徒迦兰已两败俱伤，便即刻列阵挡在了掌门身前。

崇阿也不再独自硬撑，佝偻着身子道，“给本座拿下他！”

“是，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