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都听到了,具是转头去看,未见其人便闻其声。
声音温和:“住风,且等等。”
“于大人,”杨衔走了进来,第一眼就看向了郗住风,然后不紧不慢的走向了于平,“案子既然递到了我们大理寺,死人和活人自然都要带走。”
于平见杨衔来了,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怎么还劳烦杨大人亲自来了?”
杨衔食指转着拇指上的扳指,忽然一笑,目光扫过柳应溪,最后又落回了郗住风身上,招了招手:“过来。”
郗住风沉默了片刻,半晌,一言不发走到了杨衔身边。
杨衔伸手搂住了郗住风的腰,眼眸清明,说:“给于大人赔个罪,今日在京都府门口这样闹,亏得于大人脾气好不跟你计较。”
于平心里猜测落实,自然没多说什么,还语气温和的推诿了两句:“不打紧不打紧。”
郗住风正要行礼道歉,刚想动,腰就被狠狠的锢住了,杨衔的五指状似轻柔的扶在她腰间,实则如铁钳一般狠狠钳制着。
力道不轻……
她是在……郗住风微微垂下了头,看来杨衔已经知道了,难道是在生气?
但是这个局面已经骑虎难下,杨衔只能配合她。
杨衔轻轻瞥了一眼郗住风,视线锋利,但不过一瞬:“妮子尚小,颇有些牙尖嘴利,眼下我正在教,于大人不计较是最好。”
于平面色一僵,笑得有些勉强了,他确实不打算计较郗住风,毕竟看这个样子郗住风后面站在她杨衔,更有可能是太子门下。
但是郗住风如今搞了这么一遭,踩了京都府抬大理寺,他不敢计较是一回事,你杨衔后面说的这话又是另一回事。
怎么,明着警告吗?
杨衔显然没打算等于平的回答,丢了这句话转身就走,手掌牢牢的压着郗住风,郗住风每每想开口,杨衔都时机正好的掐着她的腰。
河梁在后面瞥了几眼郗住风,这消息传进东宫时,他家大人正和太子说着盛澄荆,得知此事后,太子先是沉默,随后笑着拍了拍杨衔,什么都没有说,只叫杨衔出宫便是。
但是……
据他所知,眼下郗住风的卷宗只怕已经摆在了太子的案上,听进了不少大人的耳畔。
出了京都府,杨衔对柳应溪打了招呼,叫她负责后面的事情,便押着郗住风往外走。
“她怎么能这样啊。”河梁跟在后面,皱眉看着郗住风。
徽鸣说:“你们知道了。”
河梁面露不悦:“在宫里听说了,主子先前可没叫她这么办事啊,她分明是!才跟了主子就这样……”
“这有什么奇怪的,”徽鸣还要去带徐观蘅回大理寺,匆匆应和了一句,“她不会屈居人下。”
杨衔没有骑马,托了一下郗住风的腰将她压上了马车,自己跟在后面。
郗住风本想坐到旁边去的,杨衔手掌精准的握住了她的腕,将人一把扯到了自己的身边。
“躲什么呢?”杨衔握着郗住风的手腕,将人拉向自己,抬眼将目光落到了郗住风的唇上,“好口齿,搬弄是非。”
郗住风靠着杨衔,敏锐的察觉到了有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出现在了杨衔的眼底,杨衔带着一种野兽捕猎的兴味。
“大人说笑了,查案子,”郗住风不紧不慢,“哪有什么是非。”
杨衔的目光陡然深邃,她盯着郗住风的表情,在这副古井无波的面容下,咂摸出了被郗住风深藏的獠牙。
这几乎让杨衔眼前一亮,无比惊艳,就仿佛她在东宫听到郗住风做的事情,那一瞬间比起恼怒,有另一种情绪飞快的占据了她。
“有没有是非,你不是最清楚?”杨衔反问。
郗住风抬眸:“大人说有,那便有。”
“住风啊,”杨衔手肘搁在茶庵上,掌把着茶盏,两指夹起了盖子,隐约可嗅袅袅茶香,抬眸说道,“真绝情,才求了我没多久,就想着旁人了?”
“大人说什么呢?”郗住风八风不动,手掌覆到了杨衔的指上,“小人可听不懂。”
杨衔放下茶盖,居然收紧了手臂,向后靠在了茶案上,转过头来,垂头看向郗住风。
郗住风一时不妨,两相柔软相撞,叫她心神一颤,伸手推着。
杨衔却眼疾手快,一把握住郗住风的腕:“装傻可就没意思了。我信你装傻,你却把我当傻子?住风,这可做得不地道。”
她用了力气搓揉着这节藕白的腕、水葱的指,仿佛在泄愤,却带着**的暧昧,裹着一份雾蒙蒙看不清的旖旎。
郗住风挣不了手,稍稍后仰,垂下的目光落到了杨衔脸上,微笑着说:“大人,良机已过。”
如今郗住风的命可没有那么轻易折了去。
“是以,你便不在我面前装乖了?”杨衔说,“有了些许底气?”
郗住风挑眉:“至少此刻性命无虞。即便大人还是小人的上官。”
两人呼吸交错,杨衔端倪着郗住风柳叶弯眉、婉如春风的脸庞低声笑了。
“太子殿下就这般好?你一面也不见他,就当真铁了心要与我打擂台?”杨衔遗憾的警告着,“真舍不得杀你。”
她握着郗住风的腕,漫不经心的折着,有时又仿佛偶有兴趣一般,反着骨头掰郗住风的指,力道不轻不重,刚好叫人疼。
郗住风面色沉着,她的手被摩挲着,介于**与惩戒之间,是杨衔有意带入的歧途。
这点子味道,仿佛是在提她有心叫人误会她与杨衔的关系,狐假虎威。
“小人怎能与大人打擂台,怕得很。”
杨衔冷笑:“哪里怕了?”
郗住风侧头,五指很轻的回握在杨衔的虎口,带着一点潮热的湿,温凉的润:“好怕呢。”
杨衔面上自是不动如山。
“大人,其实小人只是不想住在杨府。”郗住风说,她的手仿佛不属于自己了,杨衔握着它,沾染着潮热。
“不想住一起,怎么不明说呢?”杨衔明知故问,却没想要回答,慢条斯理的说,“今日我杨衔美名传京都,不纳美岂不是说不过去?住风,你是我房里人,不住一块儿说不过去吧?”
郗住风如此乖张狡狯,如何敢叫杨衔不在眼皮子下盯着,派了徽鸣去,都看不住她。
这女人,杨衔得亲自盯着。
郗住风轻声说:“隔着墙可不叫房里人,大人何必呢?小人总归是大理寺评事,您亲自要来的擢升,朝堂里旁人都晓得小人是大人麾下。”
“原来是在怨我把你放到了偏房?”杨衔挑眉,接了她的话茬,“旁人很快也会晓得,住风升官发财死上司的美名,焉知我这个上司会不会为美名添色呢?”
郗住风再次挣扎,杨衔松了手,两人便都坐端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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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澄荆,科举半生归来仍是贡士。这运气可算是不好。”杨衔翻着卷宗啧啧称奇。
郗住风拿着帕子擦尽了手上的水珠,说:“不是运气不好。盛澄荆二十三岁赶考,屡第不中,起初是毫无名气,也不曾投递行卷,加之前两次我朝科举取士名额较少。”
杨衔说:“我记得荆园先生还是有些名气的。”
“颇有贤名。毕竟读书是件贵事儿,他教授孩童启蒙,又常常助一些贫穷的举子,年过半白为此拖累无法成家。”郗住风吃了一口茶,低头看着茶叶,皱了皱眉。
杨衔注意到了她的神情,说:“顾渚紫笋,天家贡品,太子殿下给的。”
郗住风眼睛微微睁大,面露讶然,低头尝了一口,低声道:“原来是贡品……”
“嗯……好喝。”郗住风认真的点点头。
“行了,你分明不喜欢。”杨衔笑了,示意徽鸣煮了一盏茱萸薄荷茶端给郗住风,“既有声名,我朝科举通榜上为何不见他的名字?”
郗住风讽刺一笑:“为何要有他的名讳?他虽屡第不中,却有风骨。”
郗住风翻出了盛澄荆的诗集,两指握在掌心,展示给杨衔看,玉一样透亮的指指在上面:“科举既然凭的不是才学,他便不愿在上面出现姓名。”
“盛澄荆一生作诗三十余首,其中二十多首都在讥讽权贵、朝臣……还有科举,与他名声并行递到考官案上的,想来也有这些。如此,他如何得以被录?”
杨衔指腹抚过郗住风的指尖,转手接过诗集翻看了两眼:“科举取士本是为寒门学子开公平之道,到头来,还是如此。难怪太子要改制。”
郗住风眼神微闪,不经意的问道:“太子殿下要改制?”
“文渊阁小朝会上面说的,知道的人不多。”杨衔说,“不过郭相并不同意,张相没有表态。是以事情被搁置了。”
郗住风说:“那杨相呢?”
“杨相身体不好,每月有半月都不上朝。”杨衔合上诗集,放回了郗住风手边。
“说起来,大人也姓杨。”郗住风手搭在了诗集上,“不知与杨相……”
杨衔笑了,后背闲适的靠在椅上,目光正好停在了桌上那一寸盈白:“我是杨氏之人。”
“可大人不是安西六镇军户出身吗?”
杨衔说:“杨氏最初起家于安西六镇,时过境迁,知道的人不多。”
郗住风垂下眼,原来如此,想来朝中之人都是如此猜测的,她只是被安西六镇所误,一开始才站错了队,以为杨衔只是个军户。
杨相早年跟随女帝,女帝登基后,二人生了嫌隙,后来杨相便逐渐退隐,杨氏子弟入仕者极少。
不曾想,会有个从军的。杨氏式微,从军确实是条好路。
“别想了。”杨衔敲了敲桌子,“你把徐观蘅请回来,不是有话要问吗?”
郗住风回过神,吃了一口茶,说:“小人不敢越俎代庖。”
“做都做了再说敢不敢,”杨衔嗤笑一声,“住风啊,你心不诚,总是哄我。”
郗住风站了起身,垂下眼帘,诚恳道:“那大人要一同去听听吗?”
杨衔坐正了身子:“若是凡事都要我亲力亲为,那我要你这个得力下属是做什么呢?”
郗住风微微一笑,行礼后转身就走,杨衔颇有兴味的欣赏了一下郗住风绝情的背影,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去,把沈别之叫来。大理寺不是空了个大理寺丞吗?太子殿下准允了。”
“属下还以为您要把这个位置留个郗大人。”徽鸣说。
杨衔面色如常,说:“没看出来吗?人家瞧不上。”
“大人,一把品行难辨的刀,郗大人心思太深太危险,日后要闹出大事来,属下觉得还是再压她一压吧。”徽鸣道。
杨衔没有做声,吃了一口茶,笑了,牛头不对马嘴的扯道:“她怎么就是喜欢一些甜丝丝的茶呢?和她的脾性真是不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