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侧城垛之上挂着一个人形物体,有几个百姓在城下伸指唾骂。
张思顺着谢英的目光仰头望去,瞳孔瞬间震烁。
那哪里是个物体,而是一张不知填了何物,臃肿不堪的无眼尸皮,看起来还是剥下不久的,浑身挂着鲜血,令人毛发悚立!
原本不适的胃里瞬间翻江倒海起来,张思跑到一旁呕吐了起来。
张思吐得胆汁都出来了,谢英却是无关痛痒地交叠着手,仿佛是在嗔怪张思没见过世面一样。
“两位大人风尘仆仆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迎。”
清朗的声音从城道传来,江策手持流苏碧玉扇,一身茶白海棠广袖宽袍款款而来,端得是清姿雅正。
张思抹净口腥撑着膝盖,别过脸对着江策,斜指着墙上尸皮道:“朝廷命官千里任职,北轩王就是这么欢迎我们的么?”
江策平静如水地睨了一眼城垛上的尸体,恭恭敬敬地作揖赔笑道:“昨日王爷宫殿进了个不速之客,不请自来,被王爷手刃之后便悬挂于城墙外头以作警告,没成想无意中反而让二位大人受了经吓,若是王爷知道朝廷竟是派了命官到此,定是不会将这腌臜东西悬挂在这北平城门之外呀!”
“不请自来”几个字江策说得格外清晰明朗,谢英怎么越听越觉得,他面前这个温文儒雅书生模样的官吏话中带刺,在指桑骂槐骂他们。
他最厌恶这群巧舌如簧的酸臭书生,怒道:“你说谁不请自来呢!我们可是奉了圣旨前来的!”
“大人怎么能这样断章取义呢?策明明是指的是那鼠货,大人怎可和鼠货作比。”
说罢江策撩起袍摆,露出一对式样截然不同的方头皂靴道:“策此番是诚心诚意出城相迎的,这不一听到二位大人来了,连官服都来不及换,靴子还穿错了一只。”
江策身旁的亲从暗下叹服,江大人早就收到密函知道朝廷命官来到北平,方才出家宅的时候明明是从容悠闲,不仅未换官服,还特地让人拿了两只异对的靴子,原来上演的是这出。
谢英听得满心怒火,偏生江策言辞恳切不似作伪,叫谢英哑口无言。
见有勇无谋的谢英落了下风,张思扶着侍从站直,同样堆起了笑,从怀中拿出玉轴金绫圣旨道:“见圣旨如见圣上,为何北轩王不出来下跪接旨?”
按正常马程,原本京都到北平需要一个月左右,张思正是听闻这北轩王至今未曾入朝拜谒过新帝,才硬是催促马吏快马加鞭,将日程缩短至半个月,提前来了北平。
他们日夜兼程而来,为的就是让北轩王跪领圣旨,好刹刹他的威风,好让他知道何人才是九五至尊。
任凭他如何功高盖主,见了圣旨也得跪伏在地!
江策拂开下摆,下跪作出接旨的姿态道:“王爷昨夜突发急症,今日实在无法出府,特令江策前来以礼相迎。”
张思清癯脸上笑容瞬间凝滞,原来这就是那位外白里黑的“左白衣”江策,难怪他谈吐进退有度,叫人寻不到半点错处。
江策是王府主事,北轩王派他出来代迎,表面上看起来好似合情合理,然而张思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北轩王根本不是得了急症,而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压根就是无视他们,藐视新帝。
可他难道还能到王府强行让北轩王出府接旨不成?这里毕竟是北轩王的地界。
谢英手握成拳厉声道:“既是臣子,除非圣上亲谕免掉接旨仪式,否则任谁就算是半死不活也得从床上给抬下来!”
谢英这声十分嘹亮,就连城墙之上守城的将士们也都听见了,周遭瞬间寂如死水,就连风都仿佛凝滞住了,随后便是曲轴微微转动的声响,那是弩箭在上弦。
江策缓缓抬首,目光幽深道:“王爷说了,见策如见王爷。”
他眸里卷着寒意,儒雅温和的气韵化作阴寒黑墨,仿佛下一秒就能泼洒开来,让人避之不及。
这短短一句话,近乎嚣张,仿佛比那圣旨来得更有份量。
城墙上的弩箭缓缓移动了起来,箭镞寒芒森森。
张思微微眯起眼,他们还不熟北平事务,也未掌控北平兵马和政务,若是就这么起了冲突,必是居于下风。
谢英撩起袖子冲着江策而去,张思一把拽住他的肩膀。
若能用武力解决,朝廷早就派兵来搅碎这北平城了,还用得着指派他们二人来分别削弱北轩王兵权和政权么!
然而那谢英一身蛮力,张思力道不敌,直接被一把往前带,那圣旨也随着贯力被甩飞。
隐在箭楼里的严彧见机行事,趁着二人七颠八倒,掷出一枚细不可见的银针,悄然微改了圣旨飞行的轨迹。
啪叽一声,圣旨落入了那城下滴聚而成的尸水摊里。
谢英本还要发作,一看到血浊尸水吞噬了那锦面金帛,怒气全无,虎目瞪得差点掉了出来。
“……”
江策不急不缓起了身,神色转常,平日挂在面上的笑意更盛:“这可如何是好?大人都说了,圣旨如圣上,这圣旨被玷污了,不就意味着冲撞了……”
江策笑着未道出这大逆不道之罪。
趔趄好几步张思才堪堪稳住了身形,看清眼前发生的事,他被鲁莽行事的谢英气得咬牙切齿:“你!你个!”
蠢物!
这下好了,圣旨不用传了,北轩王他们也还不用接了!
江策笑盈盈道:“北平兵士一向守口如瓶,百姓也安分守己不爱说东道西,策可以保证今日之事不会传出半个字出去,这旨就当策代王爷接过了。”
江策说得恰如其分,如此看来反倒像是张思二人被江策顺手卖了个人情。
张思面上假笑已然维持不住,只得暗恨道:“那便有劳江长史了。”
说毕瞪了谢英一眼回了马车。
如今只能适可而止了,今日这出丢人现眼的事要是扬播出去,按照新帝的性子,他们不得人头落地,只得生生咽下这个哑巴亏了!
而谢英再蠢也知道此事只得作罢,拂袖跟着上了车舆。
江策抬起手中的扇子挡着日光,目送着两辆马车进了城,低嗤道:“跳梁小丑。”
北轩王府幽竹居前,祝子鸢放下覆在额髻之上遮挡春阳的手,顺便抹去细汗。
这日头是一天比一天暖和了,她也开始受罪了,官袍之下捂出了些小红疹,只得自己制起了爽肤粉。
祝子鸢在阁里调理,闲来无事之时命紫珞向姜青黎要了些材料,以滑石佐以青木香,麻黄根等香料舂捣研成细粉,用来扑抹敛汗止痒。
碾完粉后,祝子鸢将舂臼里的爽肤粉一份份称好分入小瓷瓶内,每个小瓷瓶各配上一个紫珞绣缝的棉扑,打包好交与碧钏。
“碧钏,待会你去早市找家生意兴隆的胭脂铺,使些银子将这些爽肤粉托给老板贩售,收成与老板三七对分。”祝子鸢梨涡浅泛,笑道。
碧钏眸子闪光,轻快挽起装着瓷瓶的竹篮子道:“以前青黎掌事都让我去采购胭脂,我和城里妆铺的老板们混得老熟了,大人就放心交给我吧。”
她听说有些官员会私底下置办私业,只要不是什么违法乱纪伤天害理的活计,无人会干涉,更何况大人只是卖点香粉赚些余钱,没啥不可。
大人好不容易使唤了她们一回,“委以重任”,她当然要尽心办好才是。
挽着篮子碧钏兴致勃勃地就溜出了幽竹居,祝子鸢便回了竹屋。
看着桌上已经放凉,半口未动的药汤,祝子鸢桃唇抿成一线,随后将药汤熟练地倒入竹林枯叶丛中。
若不是上回受了惊吓,也不至于让那原本压在体内的寒症来得那般迅猛,好在这两年来她都在山上修道,早起练操,倒是身轻体健,喝了两天中药后其实早就病愈了,但她只能装作尚未恢复,才能争取更多时间为逃跑做准备。
这半月以来,她借着养病由头,漫步闲逛于王府各处,将王府地形构造摸了个大概,北轩王府城墙高耸,府内每日又有侍卫轮值巡守。
尤其是日落过后,府上夜禁,每队巡卫更是增至十五人严巡各处,祝子鸢若要趁夜逃跑,根本就是插翅也难逃过这些侍卫的巡视。
不过王府巡守密不透风,却有一处是例外,那就是长春殿。
许是北轩王武艺超群,已是登峰造极之境,除了长春殿拱门外,长春殿周遭竟无一人看守,而祝子鸢得北轩王传唤,这些日子可自由出入长春殿。
只要寻得一日北轩王不在长春殿,她便可借助自制的虎爪勾翻过长春殿最外城墙,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北轩王府。
而这日子,她已经选定好了,便是七日之后的春祭前夜,那日子时过后,府中大半侍卫会被调往东郊祭坛,北轩王会亲自前去上香祭典,亦是不会留在长春殿。
至于白云观师父他们……祝子鸢取出藏在床板下的手书信笺,只需寻到出府由头,出了王府托人送至白云观,想必师父会懂得她想带他们远走高飞的意图的。
祝子鸢握起那柄许久未曾配簪的黄杨木流云簪,压在心头半个月的沉铅顿时被卸了大半。
有师父他们相伴,去哪都是家,这偌大辉煌的北轩王府,终究不是她的归属。
祝子鸢:盘算小九九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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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