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成为暇娅,幸运地回到了十二岁的上半年。
因为成为暇娅,我也享受到了童年的优待:衣食无忧,具体对我来说,是泼天的富贵,还有毫无条件地接受亲人的保护和爱。或许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或许是因为似乎弥补了我的童年没有得到那些玩具和零食的遗憾,好像也确实因为日常的相处而难以旁观她们的消逝,或者,那是真正的暇娅在深深地动情……总之,成为暇娅就不可能再简单地借用她的生命来进行我的生活。
那一刻我开始明白,杨下己不属于这里,我的生活就在我之前的现实里,那里才是我真正可以有所作为的地方,我才是我的人生中,唯一的行动者。
得到了意外之爱,我想为暇娅做些什么。
暇娅的记忆并非清楚地拥有每一天,这便给了我探索人生的机会。比如,我发现了一个早晨,不知道因为什么醒了过来,推开门,露台上还留有风露的夜色。花园里的鸟鸣,草坪上的旋转喷头,白色长椅上没有任何重量,叶子摇晃着,树荫低语。前院传来铁门摩擦的声音,我穿过卧室去看,捕捉到了离去的人影和安静的牛奶瓶。返回卧室,我看着镜子里的暇娅,那也是我,有些自来卷的头发,淡黄色的睡裙,什么都没发生,一切也在正常进行。我和暇娅同时存在,我就是暇娅。
有些时候,人生是靠片段存档的。清晨,树荫,睡裙,这个片段拥有恰好的皮肤温度和说话音量,干燥的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绒毛,尚淡薄的日光轻轻蒙上掀起一角的被子和露出一角的床单。我为之感动,尽管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我。
冲下楼梯的时候,啪嗒啪嗒的拖鞋声已经提醒了妈妈。她在厨房里回头看,这时候应该有阳光照进来,虽然没有,但她的笑容要更暖。拥住妈妈的时候,我不知道我是在想念我的妈妈,还是眼前的妈妈,但我很清楚,我希望妈妈永远存在,要活得比我久。
“这孩子,这段时间怎么回事,一天到晚地黏人。”
妈妈在笑。
“长大了,知道家人的重要啦。”是暇爸,在左后方,“丫头怎么不睡懒觉啦?”
戴着眼镜的奶奶抱着一本精装书推门而入,“娅娅起来啦,刚才院子里来了一只鸟,想着你会喜欢呢。”她每天早晨会翻开她卧室书桌上厚厚的珍藏书,一页看好久。“过来看,这个鸟纹和刚才的那只一样漂亮。”
我摩挲着书页,发现一切声响都是幸福的旋律。
我闭着眼睛感受这一切,我无比依恋这理想的传统家庭的“乌托邦”。
“快吃吧,一会全凉啦。”
妈妈、暇爸、奶奶,吃完了各自的早餐依然在等我,我永远不是一个人在吃饭。
暇娅,你感受到了吗?
普通的日子像是随意弹拨的吉他,又像是掺伴其中的小提琴。
夏天的时候,我在聚会上碰到男主。
“丫头怎么不叫人。”暇爸总是叫我丫头,我爸有时也这样叫我。
我抓着妈妈的手,乖巧地向男主家人点头。
“这孩子,最近也不闹腾了,现在还腼腆起来了。”妈妈的声音里是温柔,我靠着她又笑了笑。
“暇娅长大了,真乖啊,你不去找眠乃哥哥玩儿吗?”
我抬头向男主妈妈微笑,又点了点头。不,我才不去。
妈妈拍了拍我的手,“去吧。”
对上她的眉眼弯弯,我转身走向小客厅。
掩不住地失落,那一刻的悲哀是死别那天的阴影,仿佛转身之前是团聚,之后是分离。就算在别人的人生里,依然不能随心所欲,而不能随心所欲的原因很简单又很复杂。所以人活着,就是为了这些不能随心所欲的原因吗?
窗外的夏天开始褪色,我阻止不了时间。
穿过大厅,我站在小客厅门口露出不到一半的身子。眠乃,也就是我们的男主,正在和其他朋友一起玩钢琴。钢琴,暇娅也会弹的。早些年头,暇娅非要和眠乃一起学钢琴,可老先生每次只教一个人。吵着要弹的是她,忍受不了琴房的枯燥的也是她。在要放弃的时候,因为意外地和眠乃一起使用了一架钢琴练习,某种意义上的“四手联弹”,就因为这,暇娅决定下次要以更好的面貌和眠乃合奏。眠乃一直以为暇娅放弃钢琴了,却不知她换了个老师继续学习。忍受琴房的枯燥的是她,喜欢眠乃的也是她。
望向眠乃的时候,我在想,情不知所起,少年时的心思如此清澈、绵长,如涓涓细流。不论其他的,这份感情实在珍贵,因为这是往后踩了坑、变得圆滑或麻木后不再拥有的宝物。
直到在镜中对上眠乃的目光,我平静地离开门口。或许是因为我眼中的悲哀和怜悯,我在镜中看到了眠乃的疑惑。再次穿过大厅,我再次抓住妈妈的手。不管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此刻只想和家人一起度过。既然改变不了家破人亡的到来,那就珍惜和她们的最后时光,包括那一天,在分离之前也要认真地说再见。
可当那天真正到来,我又一次站在露台,紧紧抓住栏杆。
鸟儿没有飞来,树荫依旧低语,我转身奔向反方向的阳台,叫住了即将启动离开的汽车。依然是啪嗒啪嗒的拖鞋,我坐上了那辆一去不返的黑色卡宴。
好啦,暇娅,不要难过,团灭也是团聚。
听说人死如灯灭,眼前一黑是真的。
很久之后,我和姐姐并肩坐着,谁也没说话。雪地亮堂堂,水隐在黑暗里,我们沉默着听岸边的冲刷声。
这样的场景,仿佛我和姐姐认识很久了。我们很默契:在哀悼什么,在琢磨什么;怅然若失,但也或许松了一口气。
-
下己。
你看过《傲慢与偏见》吗?
这个我还真没看,当然是知道,而且它很有名。
《傲慢与偏见》非常典型。很多暇娅和眠乃的故事,这类故事,都是《傲慢与偏见》的碎影。
网文和名著?这不是碰瓷吗?
哈哈哈,是,也不是。典型的影响力就在于此,概括性极强,渗透力极强。你可能不知道,你被告知的一些“原著”,在它们被创造的时代,也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
是吗?
是的。
比如?
涉嫌“拉踩”,谨言慎行。可能以后会跟你提到。下己。
在。
为什么坐上那辆车呀?愣什么?话题转太快了吗?
没有。总觉得,得那样做。
你是不是觉得暇娅很蠢呀?我是说和眠乃在一起的暇娅。
何止是蠢,我不理解,为了男人失去自己,这不就是个工具人嘛。
你有没有想过,暇娅是真实存在的。
暇娅吗?她不是小说女主吗?还是指暇娅的现实人物原型?
不重要,你就只想一下暇娅,只想她。下己,你闭上眼睛,想想暇娅六岁那年,一家人在海边游泳,太阳在哪,风在哪?沙子有多细,波涛有声音吗?暇娅在往哪走,她身后是谁?十二岁那年,寄人篱下的早晨,你闻到那班汽车的尾气了吗?还有,那个冬天的深夜,被子里出现的手,黑暗中威胁的声音,被脱掉的衣服,清醒的眼睛看着麻木的身体被侵犯,下己,暇娅哭了吗?
姐姐……
下己,不要哭。她被锁在门外的时候,蹲在水泥台上写作业,寒风有没有吹起试卷?春去秋来,细雨打在头顶上,暇娅在想什么?她,要自杀吗?破碎的人生可以一直破碎吗?车站上的重逢,她有没有迎来自己的十二岁?下己,你对她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
我……
暇娅表示过拒绝吗?还不止一次。可是,你不想被热烈地爱着吗?眠乃不会在现实中出现,可暇娅,哪怕给被困住、逃不走的她们,带去一丝勇气、安慰和发泄的机会,她就不是没有意义。更何况……(每一个“不争气”的女主,都只是现实中被驯化的女人的泥淖中的一块小泥巴)
更何况什么?
没什么。在你的角度也没有错。
姐姐……对不起,只是我不明白,暇娅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没有纠缠就不会有那么多麻烦。
人生在世,就是要“烦”。
放——
嗯?
放气!
这不是我说的。
那是谁说的?
海德格尔。
哦。
认识吗?
不认识。
无妨,他很老。是,没有纠缠就没有麻烦,人若是真空就不会认识烦恼,毕竟“他人即地狱”嘛——“他人即地狱”听说过吗?
好像……没有?谁说的?
萨特。
认识吗?
抱歉。
没事,他也很老。可是下己,你有没有仔细地想过,没有纠缠也没有深刻的联系,没有羁绊谈何爱人呢?
我……
下己,你想念家人吗?
说不想也不真,刚才那次,我那么留恋暇娅的家人,可能也是想到了自己的家人,不然我怎么会和她们一起坐上那辆车……不过也不算想,除了有点害怕,对于未知的害怕,不知道怎么去做的害怕。姐姐,我是不是挺没良心的。看我干吗,要批评直接说就好了,这样搞得我有点慌……
没有。
尤其是暇妈,我感觉我爱她。我以前读到过一句话——我讨厌贤妻良母是赞美——但和暇妈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这个词就是她。
暇妈之所以散发着这个词语的光芒,是因为作为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的暇爸尽到了家庭之中的责任,使一地鸡毛不必发生。
对哦,暇爸确实可以,一对比,那可是太好了。
事实上,“贤妻良母”让男人隐身了。
隐身?
你可以记住一句话:话语即权力。不要理所当然地接受一切既有。
好。那为什么我会觉得暇妈是“贤妻良母”,明明我已经知道这不是个啥好词儿了,我是说……评价的那种,不是暇妈本身!反正,你懂我意思吧。
嗯,我懂。传统家庭中主体、客体判然有别,主体必然要履行与其权利相匹配的义务,可是主体坐拥前者,并使后者隐身了。该评判的是这背后的夫、父角色,而非仅仅是作为结果而体现的妻、母角色。在暇娅家,就像我刚才说的,夫、父的角色到位,使一地鸡毛不必发生,被推到人前评价的妻、母角色便符合了传统价值。
现实和虚拟一对比,还挺心酸的。
不然人怎么会沉迷虚拟呢?
咳,那个,这本算失败了吗?毕竟我都退出来两次了,而且刚刚还……去世了。
不算,还是之前说的,只有透露出你来自时空之外,才算失败。
可也没成功。
嗯,想重来还是下一本?
下一本能挑吗?好吧,明白,那还是重来吧,有点感觉了。
-
就这样,第三次穿到了和眠乃重逢之前。
家破人也亡了,侵犯依旧发生。
我想起了那些被我遗忘的记忆,当然它们是暇娅的记忆。原来它们曾经那么重要,自己却不知道,或许暇娅本尊也没意识到。我反省,发现了那些被忽略的东西,也发现了曾经以为重要而事实上并不重要的东西。
我做好了再次退出暇娅的准备,因为这一次我有机会做一个旁观者。之所以想做一个旁观者,很奇怪——也并不算奇怪——只是觉得没有认真了解过暇娅长大后的世界,就算是穿书、是任务,我也有自己的意识。或许某种程度上,暇娅的人生也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我只是猜测,有些疑惑,有点可惜,也可能是不舍。
这一次,依然和眠乃重逢,暇娅的、或者已经是我的脉搏,快了些。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所进行的穿书有多黑心:继承人物记忆。一旦愿意站在当事人的立场,我的意愿几乎失效,不是我不能,实在是我不能。
距离当事人越近,越难割舍。
克制着想要靠近的冲动,我看见他从林荫道走进图书馆,看见他在超市的冷鲜柜挑酸奶,每一个剧本般的相处机会,我假装没兴趣地离开。
如果没有在一个蒙蒙雨的下午被他从一辆左转的车辆前拉开,我不会想起另外一个重要的记忆:在家人离世后,暇娅曾在听闻阴谋传言后冲向那人驶来的汽车,暇娅躺在病房里看见过的眠乃不是想象而确实是他。包括寄人篱下之后,街角的眠乃也是真实。
雨依然下,高架桥上的车流声好吵。我抬眼迎接细雨,卫衣帽子滑落,灰色的天空和某一天很像。看着眠乃走在前面拉着我的小臂,时间仿佛变慢,人大概能察觉到生命转折点来临时的天气预兆。那些不自然的偶像剧般的情节,在亲临时居然也有利刃割肉般的凛冽。
得到了高架桥的庇护,衣服不再继续被淋湿,但印记还在,深色的,一小片。眠乃放下我的手臂,转身问我:
“你在想什么!”
是啊,十二岁,他来过,看见她的处境,然后离开了,这算什么?就这你还想和他在一起,暇娅你在想什么?我没说话,我在想暇娅。
“对不起。”
他道什么歉?
“你只是倒霉,你没错。”
我看着他的眼睛,这种深情不会是因为一个十字路口的插曲能有的,他在说什么?如果是原来的暇娅,她可能不会再说什么,但现在,我才是暇娅。
我问他:“你在说什么?”
他的脸上是欲言又止,“没什么。”
不可能,这次是我抓住了他的手臂,“你说清楚。”
或许是因为我的触碰,他顿了一下,毕竟自重逢以来我一直保持淡漠,现在有点不符人设了。
“刚才是我冲动了,抱歉。”
“眠乃,你什么时候也会说违心话了?就过个马路,你帮了我还跟我说对不起?不至于吧。还是说,你想起来以前的冷眼旁观,愧疚了?可那和你没关系,破的是我的家,亡的是我的人,我还活下来了,我多坚强啊。”
绿灯亮起,行人路过我们,几个人侧目。眠乃又想拉着我离开,我有意避开。
“有话就在这里说清楚!”
病房里,那个烂人的家里,眠乃都去见过,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我是生气的。尽管我也明白,当时的眠乃也是少年,他能做什么?而且对于当时的眠乃来说,暇娅是一个曾经缠着他的、讨厌的人。
等到红灯亮起,眠乃看了下四周,慢慢地说:“我找人调查了你,埠城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暇娅,他是知道的。原来眠乃这时候就知道了,这就是羁绊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没报警,也没告诉过其他人,那个垃圾更不可能说出去。”
“是一个杂货店的阿姨,她说你好像有过轻生的念头。后来我用了些手段,找到了你在医院的记录……”
她啊。杂货店的阿姨,曾以为暇娅偷了一瓶木糖醇——大概就是付了钱但没见到钱,面对质疑,暇娅低声地一再否定——把暇娅留下很久之后,监护人来把暇娅接走,到来的还有如刺刀般的目光,那是像阴沟里的污秽在太阳底下被照亮的羞辱。
十六岁的暇娅,明白了人最后的一滴血是尊严。
当阿姨发现是自家小孩拿了钱之后,心里万分愧疚,便常常留意那个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的忧郁的女学生。那个下雨天,阿姨叫住冒雨的暇娅,塞了一瓶木糖醇:
小姑娘,我真是犯大错了呀!你收着,每吃一颗,就是我的一句对不起。该气就气,不用原谅我,哪天你想发脾气了,可要再来找我啊。
暇娅想,怎么会有这种人,怀疑和道歉都那么直接、强烈。可这种人,多么像活着啊。
后来很多次,杂货店的阿姨见到暇娅便塞给她一瓶新的木糖醇。细雨润万物,那天的雨飘进暇娅的头发,好像松动了凝滞的十二岁。
不知不觉,离开那个地方几年,木糖醇竟已成了书包中的习惯。暇娅甚至都习惯得把这个习惯给忘了。
穿越的意义原来是实现记忆自由,不管是当下还没经历的或是已经忘记了的,都是潜在的可调用的资源。人是由记忆构成的吧,重新阐释记忆,便获得了新生。
暇娅,你一定要正当地活,有尊严地活。
两侧车影掠过,红灯让我和眠乃成为了岛上的人,岛上就我们两个人。
刚才,眠乃说对不起。暇娅,你听到了吗?眠乃这天是在对你的遭遇说对不起。很俗,就像所有此类影视剧里的男主说的“It’s not your fault”;很俗,但也许暇娅需要。
我看见绿灯再次亮起,有些放松,哼笑了一下。
暇娅,这就是你选的男主吗?也许他在少年时确实讨厌、可怜、看轻过你,也或许,长大后的眠乃确实是你想要的热烈的陪伴。好吧,好吧,好。
她有爱,她有恨,她害怕,也想获得新的可能。
不就是个男人嘛,家庭阻挠?放心吧暇娅!我一定会为你杀出一条路!恋爱随便谈,读者骂归骂,前期骂得越狠,后期爽得越痛快!
一起爱,一起恨,一起害怕,一起获得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