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雪岸的世界“死”去又“活”过来。头发已花白。躺在藤椅上闭眼的那一刻,我以为终于迎来了我的死亡。耳边似乎响起姐姐的声音:为了内心的平静。
森林?
森林让我想起雪岸世界的沙漠。但雪岸早已坍塌,就在得知我只是个角色的时候。
年少时,我沉溺在虚拟中太久,大量的模拟体验似乎消磨了我的“真”,所以初到雪岸世界时,我执着于釜底抽薪的选择——离开为女主设置的男主,可这样的故事也就失去了意义。她们的世界,一粒尘埃、一滴雨露,都为她们而存在;后来我惊讶地回头看,我遗漏了太多现实,我的现实。
这次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这一生,是时代的产物,是某种尝试的答案。在我的创造者离去之后,我自由了,也被放逐了。
我闭上眼睛感受树下的阳光。
“下己。我曾经放弃过……不仅是我的角色们,更是我的生命。”
有什么资格,他们有什么资格?姐姐写给她的女孩们看,没有物理伤害任何一个人,如果文字是罪,第一个下地狱的一定是背叛者。
我痛恨死了对失权者的举报。
“下己……我在房间躺了很久之后,有一天手机推给我一篇言情小说。我机械地点开,没抱任何期待。我看了一个下午,天窗的光从床头到了床尾。情节比较反套路,当然这也是套路之中,男主们依旧是爱女主的工具人,但很多梗也是有趣……我哭了。是背后的作者在抚摸我,那是我的同行,我的姐妹……”
我好像能看到一群女作者,她们和她们的女性角色们。她们柔软,她们坚强,她们不知所措,也咬牙硬刚;她们的精神顶天立地,她们的侠义荡气回肠。
“我要写下去。你要写下去。”
姐姐曾告诉我,她的“笔耕不辍”每一笔画都夹杂着放弃,或以“上不了台面”的名字,或以“毫无文学价值”的面具。可是,笔杆子握在他们手里几千年,今朝有了墨水,还要活在他们的阴影之下吗?
我从姐姐那里学到的最重要的技巧,便是“没有技巧”,相信自己的感受。你不需要阅读很多“文学”才能知道什么是好的书写。同样地,我们不需要学习那套面目可憎的语言,我们要讲自己的话,再多花点时间,仔细感受,那就是好的。
即便是言情小说。谁说小情小爱不重要?甚至“情”“爱”真的小吗?一方面给我们设置追求爱情的程序,一方面嘲笑我们耽于情长;次次被背刺,当先锋窥破真相,后继者本该拿回属于我们的资源和工具,而铁幕压来要把我们吓回深渊去,这深渊是谁造的!
“人在特定的时候只能写出特定的东西。当我的认知改变后,那些腐朽的角色再也张不了嘴说话。他们一开口我就想让他们闭嘴。女孩子们在现实世界里得不到极致的爱,我们写下的男角色能给。但那是假的。虚假必然失败。可我们的真心是真的。”
真实。真实!
我一定要做点什么。
“奶奶,您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杨怡的女儿帮我装好了最后一包行李。
“我可等不了了。”
姐姐给我留了遗物。
封建社会就让他死吧,现代的行进依然蹒跚。
有时候,不用一直往前,“前”也未必是真,能有勇气、有机会处理“债务”和“遗产”就已经很好了。算是好极了。
春节假期还没结束,夫子庙人满为患,我自驾来到了第一站,南京。这是个沉重的城市啊,我站在秦淮河岸边,夜色慢慢爬上旧城墙。她们的灵魂会在那里哀嚎吗?
我们不能拿女人的苦来达成别人的目的,更不需要拿更苦的女人来轻蔑“没那么苦”的遭遇。
我始终记得,姜英绮惨案的巨大撕裂。姜英罗和叶艾笠,一个是有血缘关系的姐妹,另一个甚至是姜凌上的对家,她们是这桩惨案中的唯一的光,无私的大女人,她们努力向上走,却不得不,也心甘情愿放弃自己的“前途”。若不是姜英绮的受害者身份特殊,那摊错综复杂的烂根未必能拔起。这是多么不公平,烂泥的腐臭一直蔓延,它笼罩了下一代,姜士哲、双胞胎兄弟;烂泥不会干涸,它从南京钻到了上海,肯定还有其他的地方。
从秦淮区到玄武区,这是林家的“大本营”,也是姜家姐妹生活过的地方。我也大概知道了周元当初就职的出版社。
我要在驾照过期之前走完我的路。
我很快去了无锡。鼋头渚的花要很久之后才会开。我去了宋好的大学,这里也有周家的资助,不止一个像宋好那样的孩子。宋好母亲脖子上的铁链就像我大脑沟壑间拉紧的棉花线,我不敢想象宋好是如何回忆站在土房子外的年幼的自己,当那个生物学畜生爹□□母亲的时候。
当人觉得自己有罪的时候,是不是都不敢死?死太轻易,如何赎罪。
幸亏周家奶奶拉了一把。
我不禁感动于千百年来的机杼声。为我们提供身体庇护的纺织女工,为艰难的生存提供一线生机的纺织女工,为大机器的蒸汽吹起号角的纺织女工,为现代身体重塑画布的纺织女工,经纬之间,柔软的线和不屈的针织造姐妹的甲,千疮百孔,多像我们女人的历史。像周家这样的老牌纺织家族企业还在造福一带百姓,周家的行善积德,尤其是对女人的尊敬,这样的祖坟才有资格换来周家孩子的宁静吧。
我不知道周奶奶的坟墓在哪,我用我的白发承诺,至死都要向我的女孩们伸出援助之手。
上海还是那样。这里发生过太多。我站在沈岚的医院对面,离开时留下了三束白色菊花。除了周肆,杨浦程家早在小红楼事件中给予了支持,不难怪程家养出了程易那样的孩子。幸好是上海,才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宋庆龄故居还在那里。出来时天下了小雨。
我曾问过姐姐,文默和姜里安为什么不能善终?
姐姐反问我:你觉得文默必须待在一个男人身边才算成功吗?文默的选择何尝不是善终呢?
我只是觉得文默的故事太过“经典”:年少相识,青涩暗恋,一件小事引发的悲剧,难以跨越的隔阂,破镜重圆,权贵,雌竞,父权,意外的孩子,多年的出走,暴风雨后活下来的女人……
我想着这些,一路北上到了北京。
我的车依然进不了二环,文默的画廊原型很明显,晚了一天正好碰上限定展。我站在一幅等比例女人肖像前看了很久,不同于现代以来,男人抽着烟盯着地毯上有求于他的女人,阴影里都是权力的味道,这次是一个女人看到了我。很像文默的风格。
亮马河的水少了很多。我也很累。我这一生,画了几张好看的图书封面,养大了杨怡,没有别的了。
我很想再见姐姐一面。
人很多时候需要一点幻想,需要一点梦,尽管它们不会改变现实半分。
我想到了林皓死的那一年。郑乔恩和林皓一起在江边,她们说,或许下一代比想象中的更可靠。好孩子们、“坏”孩子们,一定是人类的遗产。
姐姐的遗产是什么?毫无疑问——对弱势群体的关注。弱势并非体弱或弱智,尤其是被设计的失权。理想的中产,应该是叶艾笠那样的,姜英罗那样的,郑乔恩或吴有那样的,蓝力那样的……总之,有幸得到一些见识且愿意共情、关心弱势群体的命运,毕竟,她们不来发声,还有谁可以出声呢?
姐姐曾无数次向我坦白她的写作动机:
我们何尝不是竞技呢?打动人心、服务于读者的某一种精神需要。只是以一种温和的方式,内容却不缺锋利。一个女作者的明星会让无数暗淡的我们伤神吗?不,永远不会。如果只能有几个人,哪怕一个人,很可能不是我,但也可以是我;即便不是我,只有无数的我们不断地投身,才能使这一个人显现。这就是支撑我们这一群人走下去的精神。
作为姐姐笔下的一个角色,我有一个并不新鲜的问题:不会死亡的生命是否比终究会死之人有着更高的使命?
我不知道。
可若我不开口、我不研究、我不调查、我不揪着不放,还有谁会呢?也许成为一种符号,是我的荣幸。我回头看,我的符号是什么?
年少时,我以为我离开网络小说、游戏、番剧,人生就没有意思,后来才发现,是它们离开我才没有意义。就算把时间花在虚拟上,也要为理想的世界投票,毕竟都是虚拟了,还不能保有我的尊严吗?拿回人生的主体性是不简单,毕竟被抽取了那么多年,可只要开始行动,无耻便会开始崩塌。到底是谁要害怕呢?
杨岂会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