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恩,乔恩。”
耳边似乎有水声,咕噜咕噜。
我环视四周,在车里,副驾驶。不,应该先确认眼前的人。
林夜?
我刚才,不是在——只记得和姐姐在雪岸的重逢。后来应该还做了什么,又去做任务了吗?脑中的话模模糊糊,缺了关键词:
看起来最沉稳的人,反而最……
看起来最放浪的人,反而最专一;
看起来最……的人,却最软弱。
脑袋像是被人按进水里,声音短暂地被隔离,随即从水中逃脱,声音虽清晰但拼凑不起:
既然是以经济为先,那就少不了不体面……科技新贵……因为科技取代了曾经的神……
一个喜欢……的人,怎么会安分?
好心疼文默。
姐姐,姜士哲也是你的影子吗?——倒不如说,我们都是影子,只是……不同。
真的有吴有和周肆那样的伴侣吗?
“乔恩!”
郑乔恩猛地醒来。不,是我。
林夜问:“梦魇了吗?”
几个小时前,林夜、郑乔恩和姜士哲一起吃了饭。没想到的是,郑乔恩认得那张英俊的脸——在自己十二岁时的相机里,她当时觉得这张脸来代入小说很合适。原来在十三年前,早已在NYC见过姜士哲。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我回来了。而且我知道郑乔恩的故事,我像年少时的每一次穿书一样,带着女主的记忆、情绪,以及我的上帝视角。
我知道她的一切,郑乔恩的一切。
车缓缓停下。
“再见。”
“乔恩!”
“怎么了?”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什么?”
林夜上前拥住我,“早点回来。”
“嗯。”
我走向安检口。
几个小时后,我会见到外婆,郑乔恩的外婆。二十五岁的春末,即将毕业的尾声,我将遇见周元。
我可以选择不遇见。
原本的故事中,将周元和郑乔恩联系起来的人,是朴作家。
郑乔恩逛书店曾见过朴作家的作品,当时就很喜欢她,后来经由导师与朴作家建立了联系;恰逢她来大陆观光,顺便和中译本出版社碰面,郑乔恩和朴作家相谈甚欢。
朴作家告诉郑乔恩,年后中方会去海外拜访,可以一起去认识社里联系的外版书作者群。当然是在不影响毕业的情况下。
改论文改到昏睡。
不可否认,周元是一位优雅的女士,是一个有态度、有能力的女人。春末初夏的气味,当我在朴作家的工作室见到周元,无法避免再一次被她吸引。当然,我也如实相告了自己和林家的关系。
我没想到,难住我的是每天线上改论文。
回国的前一天凌晨,我守着手机,因为我知道,周元会打来。她会开着租来的车带我去钓鱼。
东方的朝霞,太阳从天边的海线一点点地挪上来,霞光在海面上朝着我们铺展开来,一切都在生长。
此刻,她会不会想起在卢塞恩的姜士哲。
我和姐姐曾聊过,姜士哲对家族的某种忠诚:忠诚是一种自我牺牲,因为它包含着对自由的舍弃。姜士哲身上,有从小被告知的责任,那是对自由的出逃。林皓是动荡不安,是不稳定因子,但当他真的消失,所有知情的人便失去了那份合谋。
此刻,我忍不住想象,当人回到过去,我们的选择是否有所不同。
“乔恩,你有过那种生活一帆风顺的感觉吗?”
郑乔恩的过去,挺顺利的。“在很多个时刻有觉得自己很幸福,但应该还不至于一段日子什么都顺遂心意。你有过吗,周元姐?”
“嗯,有过,可事后觉得那时的自己很傻,只有自己努力过,克服困难,才能体会得到真实的幸福感。”
说来可笑,我想到了郑乔恩的毕业论文。尽管有她的记忆,但我要实实在在地交出一份优秀的硕士毕业论文,这确实是困难。我在想,即便成功了,我会开心吗?现在看来,这不是我的论文,好像和我没什么关系;但如果郑乔恩真的是我,我真的是我,即便有了论文,我又会得到什么?
思维很跳脱,可能和在凌晨醒着有关系。
我还想到年少时穿书遇到的一对爱人,她们在讨论着什么体系。论文和体系,大概有什么关系吧。
结束发呆。“你和姜士哲,是正在克服困难吗?”
周元想了想,反问道:“你想过什么是爱情吗?”
“我不敢说是爱情,从我的经历来看,比如我爸妈,他们两个人互相扶持,为了更好地活着而在一起生活。除了林皓和林夜,我还谈过一个男朋友,那时候我就想着两个人一起玩得开心就好,”我快速检索了一下郑乔恩的记忆,“我好像没有想过什么是爱情。”
“我曾看过一个不知名的写手投的一篇文,叫《病榻》,内容全是作者在生病期间写的,好像在那时候,更知道自己珍视什么,更明白想要怎样地活着。但是,你知道吗,作者兜兜转转还是写到了爱情,现实有时候比较苦,给一段关系披上爱情的外衣、让很多事情受到爱情的渲染,再苦好像就苦得理所当然。我还记得文中的一句话,文艺不是病,是为了更容易地活着。”
“爱情故事,当事者和观众,往往入戏太深,或者也是乐在其中。”
“你恨过林皓吗?”
“说恨太做作。我说没有你会信吗?以前的我是不会信的,后来我有一些,不一样的想法。我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对我的爱,林皓有一本只关于我的日记,我们刚在一起时他就给我看了,你不知道我看完有多感动,真的很感动。那件事之后,我冷静下来之后,知道了一些事之后,我甚至可以理解他,他只是最爱自己罢了,仅有的一点爱只够爱自己。而且这没错。”
周元沉默了一会。
“其实我对姜士哲,我不要求婚姻,这种想法是慢慢滋生的。如果进入婚姻是为了迎合社会,某个时间,我不想迎合了。我摆脱不了一些大家共同营造的假象,但我可以在假象下相信我的原则,我好像是为了我的原则活着。”周元顿了顿,继续说:“去年我和姜士哲在船上钓鱼,那天我很开心,我还下了厨。后来我喝多了,你通过这几天应该能知道,我酒量很差。那时候我很晕,但我感觉什么也不怕,我知道我在干什么,他把我扶到房间里,我躺在床上大哭。”
“为什么哭?”
“具体说了什么我也忘了,我借着酒,指责了他以前的冷漠,指责了那时候很蠢的我。我只是很后悔,和他无关。然后我听到他说,‘我们都不要再后悔了’。”
我们都不要再后悔了。他在说什么?吴有保守了那个秘密,是周肆把拍到的照片寄给了周元。
周元继续道:“你知道姜士哲有个青梅竹马吗?”
“没听林夜说过。”
“我见过。在那之后,我见过他们站在一起,我立马离开了。”周元笑了一下,“后来见他,也就不久前,是在餐厅,我在洗手间外,生理期不舒服。他跟包厢里的人打了招呼,把我送回了我住的地方。我看着他照顾我,后来他就一直在客厅沙发。”
周元抬起手,给郑乔恩看手上的戒指,“另外一个,我一直放在项链上,那天,我把它给了姜士哲。”
如果可以,周元姐还是愿意爱他的吧。
“乔恩,我和他,一些话都不用说,彼此都懂,但无法一起生活。不在一起,就是我们的爱情。”
莫名地,很困。周元和姜士哲迷离的婚姻,两人的同居和抚养孩子——说起孩子,让我意识到羁绊之深的一个例子是周元的同学,她也是我的表姐。是我的小张姐,启发了周元姐精子库生育的想法。
摆着姜士哲这样上乘的基因不用,我曾疑惑过,但我的脑海中又蹦出某个故事的台词:我好像没必要再掺和你们家的事了。
醒来的时候,就是要说再见的时候。
“周元姐,我知道你有资助的作家,你是一个好人,你想要的,会实现的。”
失去一个家人,就再创造一个家人,我意识到,这是女人天然且独有的权力。
“周元姐,以后一起喝酒。”
周元只是笑着。
在飞机上,我又睡了。我做了一个梦,内容模糊不清,但梦中人的话却一直在脑海里回响。
“一起喝酒,走。”
“要一起喝酒吗?”
“走啊,一起去。”
“人,自己努力的时候才是最弱的。”
“她说了什么?”
“她在说,吃腌萝卜还是泡菜。”
“大家都经历过,满心准备,结果还是失败。”
即便预知了郑乔恩的人生,但我依然不知道这些潜意识里的话暗示着什么,或者只是无逻辑无意义的梦而已。毕竟,我的记忆里有太多人。
周元预产期前一天,我匆匆赶回来。距离那个转折点,还有四年。
林皓的店,还是那个样子。林夜依然在杭州。
二楼的沙发,也还是那个样子,我都能调出郑乔恩本来的记忆——
“周元姐在准备baby。”
“大哥没提过。”
“精子库。林夜,其实周元姐从去年就在准备了,姜士哲知道的。”
“大嫂还跟你说了什么?”
“哈哈,你人前叫周元,人后就嫂子。”
郑乔恩停了一下,“做母亲真的很了不起,并不是因为是自古以来就一直存在的事情而变得简单,或者天生就擅长。这种手术也不是一次就成功,孕期有各种各样的状况,生产也是去鬼门关走一遭,还有以后的母乳喂养、照顾孩子……周元姐家境好,她一个人可以负担各种支出,但她真得很爱她的工作,你不知道认真工作的她有多迷人,还特温柔,所以她投资做了老板,接下来的两三年她应该都会专心照顾孩子。周元姐还告诉我,她也希望我能知道,成为母亲只是一个女人的众多选择之中的一个,伟大的一个,不是中心,不是使命。”
林夜把她搂过去,“你的身体你做主,我没任何意见,你无论学习还是将来工作,我都支持。”
“所以,”郑乔恩离开他的怀抱,“下学期我要去访学,一年。”
“等你回来,”林夜又把她拉了过去,“这几年我们俩就在相邻的城市,你都没要求我来这工作,无论什么事情,你放心去做。”
七月份的夏天,周元已经结束手术。
我看到姜士哲守着躺在病床上十分虚弱的周元,在病房外一直等到姜士哲出去买饭才进去。
“嘿,周元姐。”
看到此时的周元,我心里有点难受,鼻子泛了酸,眼睛一下就湿润了。
周元微微抬头,缓缓微笑,“路上辛苦啦,我现在还不能起来。”
“不用,好好躺着,你才辛苦。”我不知道为什么流泪,好像能天然体会到生产的痛苦。
心里一暖,是的,我想起了我的杨怡。她更像我的朋友,我们一起成长。我也无比害怕,害怕她受伤害。某一瞬,又是郑乔恩的记忆:我永远都不想你受伤害,但我希望你感受快乐,也感受痛苦,不管是二十岁还是六十岁,都认真地感受。
母亲,大概都是相似的。
“别哭啊,我,还挺厉害的。”
“嗯,你的宝贝很漂亮。”
“吃饭了没?”
“嗯。”
“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很快就会回来,我给你带了胎盘霜,还给宝贝带了体香娃娃,”我放下纸袋,拿出娃娃放到周元旁边,“要用的你都准备好了,可还是忍不住买了一些衣服,太可爱了。对了,周阿姨呢?”
“在隔壁休息,护工会来。”
“现在还疼吗?”
周元眼睛弯弯的,“给我讲一下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吧,之前你不是说有个很有意思的邻居嘛,那位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