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五年,七月乙巳,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风乍起,秋叶残花落满地,轻驾白驹过隙,风华归云际。
站在未央宫的城墙上,目送离人孤影消弭天际,东儿说道:“陈氏问夫人为何不杀了她?”
我淡淡的道:“杀与不杀,是陛下决定的,不是我!”
东儿也道:“奴婢也是这么回复她的。”
“她还说了什么?”
“没有!”东儿摇头,垂下眼睑道:“她没说什么了。”
我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微笑道:“是诅咒我不得好死?还是诅咒我生不出儿子?”
东儿叹道:“都是些疯话罢了,夫人不听也罢!”
抬头看天色晦暗,云幕低垂。我叹了口气,又道:“要下雨了,咱们回去吧!”
一字排开的鸿雁低沉的划过天空,发出阵阵雁鸣声,亦如建元三年我出宫的那日一样,不同的是,那日鸿雁带给我的是希望,而今日我看到的只有长门宫的孤寂与绝望。
死亡并不可怕,没有希望的活着才最可怕!
伴随着一场凄风冷雨,刘彻对未央宫进行了一次大清洗,牵涉到巫蛊案中的一律处死,其中巫女楚服更是被判处腰斩的极刑。凡是与陈氏和窦太主有关的,上至嫔御、家人子,下至宫人、内侍全部被清理,或贬黜,或发配,前后整肃牵连三百余人,就连当初盛极一时的董偃也没能幸免,彻底在刘彻面前失了宠信,窦太主虽未参与进巫蛊中,却也因为当年刺杀一事,被刘彻夺了宫籍,永世不得再入未央,巫蛊一案也由此落幕。
我的目的达到了,可巫蛊之案牵连的范围之广,远在我的意料之外。尽管我无数次的告诉我自己,我只是推波助澜的将陈氏的恶行公之于众,未曾做过坏事,是他们多行不义,咎由自取,却依旧改变不了他们是因我而死、因我而废的事实,想起我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我的内心也深受谴责。
花园的东入口,沧池经此处起高台,高十余丈,名曰“渐台”,立于台上,可将未央宫的全貌一览无余,是供人休息赏玩的绝佳之处。
雨后初晴,浮光霭霭,经历了风雨洗礼的汉宫,让人眼前有种焕然一新之感。芬芳氤氲的空气中,夹杂着清凉的水汽,闻起来就让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看着眼前的一望无际蓝天白云,大口吮吸着空气里淡淡的花香,心中压抑了许久的心绪顿时敞亮起来,我笑道:“陛下怎么会想着带我这儿?”
刘彻双手撑着围栏,微笑道:“没什么,就是想带你看看。”
我觉得他话里有话,也不急着问,只是靠近了他,偏过头靠在他的臂膀上。
他揽着我的肩,将头靠在我的头上,说道:“本来想带你去椒房殿的,可椒房殿需要重新修缮,所以就带你来这儿了。”
我心中微微有些震动,却没有表露出来,淡淡笑道:“陛下带我去椒房殿做什么?”
他直白道:“我说过你是我唯一的妻,现在该兑现以前的承诺了。”
我微微一怔,抬头看他道:“陛下觉得我可以么?”
他转过身,看着我道:“当然可以!”
“可是……”我有些犹豫,想起我做过的事,我没有勇气再去承担这份责任。
他捧着我的脸,与我对视:“我好不容易把这一切都处理干净,你难道还要把这个位置让给别人么?”
他的话让我有些害怕,我反问道:“陛下杀了那么多人,都是为了我么?”
他面色凝滞,道:“朕杀他们,是因为他们该死!”
“可是……那么多人呢!”说完,我又低下头去。
他有些不悦道:“你是在怪朕杀人吗?”
“不是”,我摇头道:“我是怪我自己,他们的死都是因为我!”
“什么因为你?”他反问道。
我心中终究过不去那个坎,在他面上跪了下来,说道:“陈氏来温室殿抓人之前,我便已经发现人偶了,可是我没有提前告知陛下,反而助长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所以是因为我,如果不是我,也许就不会死这么多人了。”
他转过身,继续撑着围栏,说道:“你提前跟朕说了,朕就不会追查了么?还是说,你以为不说,就能将这些事瞒天过海了?”
他连着两句反问竟让我无言以对,我忽然明白过来,整件事的重点并不在于我说与不说,而在于他查与不查。
看着他的脊背微曲,睥睨着台下的一切,我恍然问道:“所以这一切陛下早就已经知道了,是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略作沉默后,又道:“不要把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如果他们好好做人,何至于会落到这种地步!”
原来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我心中忽然有些侥幸,又有些惶恐,转过身来,朝他稽首道:“妾愚钝。”
他轻轻叹气,转身扶起我,调侃道:“还好还好,这么多年也长进了不少,总算知道保护自己了!”
我并没有觉得他是在夸我,反而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像个笑话,尴尬的低下头去,又问:“陛下是不是早就知知道陈氏建祠一事了?”
他点点头:“朕是早就安插了人进椒房殿,知道她建了巫祠,这次不过是借张汤的手,走个正规程序,把事情挑明了而已。”
我不解道:“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何不早做处置,要拖到现在?”
“她建巫祠,说是用来求子的,可鬼知道她到底想干嘛?”他歪靠在栏杆上:“这两年烦心的事情不少,本想着只要她不生事,朕也实在懒得搭理她这些小技俩,可谁知道,她才安分了几天,又开始打你的主意,还把母后牵扯进来了,那就别怪朕容不下她了。”
“那陛下是怎么知道我在里面推波助澜的?”
“因为那个人偶呀”,他伸手揽过我道:“若连你的字迹都认不出来,那朕这么多年的老师不就白当了。”
原来如此,他的智谋和心机终究不是一个普通人可以比的,也着实令我心悦诚服,我庆幸自己选择了和他坦诚,结束了自己那如跳梁小丑般的谋划。
我撅起了嘴:“那你为什么不拆穿我?”
他满脸得意,笑道:“难得你想扳倒皇后,你既然想演我就陪你演啊,反正咱俩的目标一致。”
听他这般说笑,我心里如释重负,轻轻掐了他一下,调侃道:“没见过你这样盼着自家窝里斗的!”
他捏了捏我的鼻子道:“我跟你是一家的,她只是个外人!”
被他这样宠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喜悦感蔓延至全身,我伸手环住他的腰部,贪婪的享受着此刻无与伦比的幸福。
彼此相拥,静默了许久,他才又缓缓道:“通过这次彻查,也坐实了当年刺杀你的死士确实是窦太主所派,不过朕没有重罚她,老太太去世就留了她这么一个女儿,现在也到了风烛残年之际,让她回家安享晚年,也算报答了她当年对朕的那点恩情,希望你能理解。”
我靠在他怀里,想起那些有惊无险的过去,也只是轻轻叹气:“都过去了,只希望她别再作恶了。”
“废了他女儿的后位,她也折腾不起来了!”他轻轻抚摸着我柔软的长发,又道:“不过你也不能大意了,那只人偶是如何进到你寝殿的,你心中可有盘算?”
经他一提,我又想起刘陵,心下有些犹豫,松开他道:“温室殿的人都是信得过的,不会是他们,而前些日子出入过我殿里的,除了我家里人,就只有刘陵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她。”
“刘陵……”他愣了愣,转过身陷入了沉思。
我有些困顿,问道:“陛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他偏过头看着我道:“你知道窦婴死之前跟我说了什么吗?”
我摇头道:“陛下从未跟我说过。”
“窦婴说,丞相与淮南王私相馈受,过从甚密,恐有不臣之心,要朕提防!”
刘彻嘴角忽然勾起一个弧度,露出一抹冷笑:“朕那个舅舅啊,朕不过就是私下问了他两句,他便吓成那样,若不是心里有鬼,又怎会害怕窦婴和田蚡来找他索命!”
难怪那日刘陵会来向我打听窦婴和刘彻说了什么,原来田蚡的疯魔竟真与淮南王有关,想起田蚡的惨死,我心惊不已,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恐惧。
刘彻顿了顿,又道:“刘陵先不能动,朕要看看这个淮南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我点点头,看着他冷峻的面庞,心中不免有些心疼,一个是他的亲舅舅,一个是他的皇叔,两个与他极亲的人居然合起伙来背叛他,想来他的心里一定很难受吧,我缓缓上前,轻轻抱住了他的臂膀,想用我微薄之力去温暖他。
他伸手捏了捏我的脸,又道:“子夫,皇后这个位置,朕必须交给朕信任的人来坐,可是在这个未央宫里,除了母后,朕能信任的就只有你了!”
我呢喃道:“可是太后那边……”
他揽过我道:“没事,有朕呢。”
他的胸膛宽厚而坚实,让人感觉温暖而有力量,他既这样信任我,又有这样的决心,我亦不想再逃避,我渴望成为可以他比肩的女人,做他的名正言顺的妻,为他守好这个家。
……
长秋殿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皇太后正在卫长公主的侍奉下用着汤药,一口下去,面上的五官便拧巴在一起,连连摆手表示抗拒:“哎哟,苦死我了,不喝了,不喝了!”
不得不说,从皇太后到刘彻,再到几个女儿,对于喝药这件事,不管是表情还是态度,几乎都是一模一样。
卫长公主捧着汤药准备放下,见我摇头皱眉,她又不敢,只好捧了回去,撅着小嘴气鼓鼓地对太后道:“大母不喝药的话,以后令仪病了也不喝药。”
皇太后一见乐了起来,又全然忘了方才的苦,笑道:“好,好,我的小祖宗,我喝,我喝还不行么!”
卫长公主立刻点头笑了起来,一边喂皇太后喝药一边道:“大母乖,阿母说喝了药病才能好的快。”
我心中暗自笑道,果真是一物降一物。
待汤药喝的差不多,我又让石邑捧了一碗蜜饯送了过去:“大母,吃蜜饯,很甜很甜的。”
皇太后见了开怀,欢喜道:“哎哟,我的小宝贝哟!”伸出双臂将两个孙女儿揽入怀中。
凑到一起的两个孩子又嘻嘻哈哈的闹了起来,祖孙三人的笑声迅速充满了整个长秋殿。
眼见她们三人天伦之乐,我也不便打扰,便领了义妁悄悄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