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耸了耸肩:“除了田蚡,她也没有别的人可选。”
“那陛下会同意么?”
“这可由不得朕了!”
他放下玉梳,尝试着在我的头发上系上发带。
我知道大汉重孝,在朝政上东宫太后一直是有话语权的,当年刘彻亲政,大力推崇儒学,因与东宫推崇的黄老相悖,就曾想过朝政之事不奏东宫,令太皇太后大怒,借故杀了当时主张新政的两位老师,阻碍了他的新政。
当年太皇太后能掌有丞相的生杀大权,今日的皇太后也一样可以。况且当年那件事,时任太尉的田蚡也被太皇太后罢免,这些年一直以列侯的身份闲居在家,现下有了这样的机会,又怎会轻易放过?
虽说不能以貌取人,但是一想到田蚡矮小的身材,以及那张其貌不扬的面孔,我就忍不住的想笑,道:“看来陛下以后就要与武安侯朝夕相对了。”
他瞬间领会我的意思,自己也忍不住乐了起来,在我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没规矩,那好歹也是朕的舅父,未来的丞相。”
我做了一个鬼脸,不解的问:“既然陛下也同意,那为何到现在都没定下来呢?”
似乎是对方才系的发带不满意,他又解了下来,道:“朕要补的可不只是丞相,太后母家也不是只有一个田蚡,那姓王的姓田的可有一堆人排着队往朕身边塞呢,朕岂能都让她如意了?丞相是个肥差,她想要朕可以给她,至于其他的就不要想了,朕迟迟不定,也是想让她知道,朕没有那么好说话,别再得寸进尺了。”
他神情不悦,言语也有些愤慨,又一直以“太后”称之,不似之前“母亲”亲密,想来他对太后的做法也极为不满,但碍于孝道,又不得不同意。
太皇太后刚走,又来了一个皇太后,我不禁有些心疼起他来,伸手摸了摸他微皱的眉头,道:“陛下不必生气,皇太后不是不明事理之人,纵然有些私心,可到底是陛下的母亲,心里头还是向着陛下的。”
他冷哼了一声,又道:“那田蚡长的又矮又丑,又没有什么才干,若不是念着母亲为我忍了这么些年,我才不想让他来当这个丞相!”
自从当年新政失败后,太皇太后便对刘彻存了偏见,多亏了皇太后从中斡旋,那几年她也一直活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哪怕外人说她这个皇太后当得连窦太主都不如,她也一直忍气吞声,从未对刘彻有过任何抱怨。想起当日她处置韩嫣的果断决绝,对于她,我心下总是敬佩的。
看他还在生气,但态度已经有些缓和了,我又调侃:“好歹也是陛下的舅父,未来的丞相,陛下怎可如此说他?”
“还不是跟你学的!”他被我逗笑了。
身为皇帝,他要顾及的东西太多,哪怕那个丞相不是他想要的,他也必须接受,他的这些情绪不能对皇太后说,因为那是他的舅父,更不能对外臣说,因为那是百官之首的丞相,只有在面对我这个跟田蚡八竿子打不着的内宫妇人的时候,他才可以骂上一两句,宣泄一下。朝政之事我不懂,也不能帮他,唯有在这个时候听他说上几句,逗他一笑罢了。
天子与太后僵持了半个月,最终在六月末里,正式下召,以武安侯田蚡为相。纵然天子不喜,但考虑到皇太后,对这位新官上任的丞相也是给足了颜面,几乎是说什么听什么。
然而这位国舅的**比天子想的要大,上任不过月余,除了贪墨钱财田地,还不断的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连两千石以上的高官他也随意任免,屡次惹得天子不快。
一次田蚡想向刘彻索要城西的一块地,为自己扩建宅院,并以城南的地做交换。城西那块地正好挨着上林苑,是考工署管辖的地界,而城南那块地不管是地界、大小、还是质地,都远不能及,刘彻当然不想做亏本生意,又不好当众驳了这位舅父的颜面,只好躲到了温室殿,避而不见,希望他能知难而退。
然而,这位丞相的贪欲非比常人,竟公然闯进了温室殿,逼着刘彻答应,气的刘彻当众大骂:君何不遂取武库乎!如此才将其斥退,田蚡方才有所收敛。
八月,闽越举兵进犯南越边邑,南越王上书向汉廷告急,天子命大行令王恢出豫章,大农令韩安国出会稽征讨闽越,援兵未至,闽越王郢弟余善献郢首级投降,请求免战,天子罢兵,封余善为东越王,迁大农令韩安国为御史大夫。
闽越刚平,匈奴又骚扰马邑边境,遣使者来汉,请求和亲。若说闽越小国天子不放在眼中,那对于强大的匈奴,天子却真正恨得咬牙切齿。汉室立国七十余年,匈奴屡犯边境,从高祖皇帝白登之围至今,汉军对战匈奴是屡战屡败,最后不得不以和亲的方式,来寻求边境短暂太平。以一个柔弱女子的身躯和不计其数的钱财珍宝换来的和平,一直是汉室天子心中的痛,亦是汉室立国以来最大的耻辱。
“朝中如今分了两派,一边是以王恢为首的不同意和亲,他从燕国出来,认为匈奴不守信用,和亲无用。一边是以韩安国为首的老臣,认为大汉现在的军事力量还不足以跟匈奴对抗,所以主张和亲。”刘彻一边跟我玩着六博棋,一边说道:“如今老太太刚走,人心不稳,不宜用兵,所以同意和亲的还是占大多数。”
我下意识看了一眼在榻上午睡的令仪和幼蓁,手上的骰子不自觉的掉在了棋盘上,我一惊,又忙捡起来扯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
“瞎想什么呢?”他看着我,嗔道:“就算和亲也轮不到她俩!”
我心里自然明白,至今为止,大汉送出了十余位和亲的公主,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公主,都是从良家子或者宗室女中挑选出合适的加封公主,派往和亲,然而,同为母亲,谁又舍得自己的女儿远嫁异国他乡,一辈子再也回不来呢?
我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让情绪平复下来,看着刘彻道:“妾知道大汉素来没有真公主和亲的先例,可一想到那些妙龄女子要代替公主远嫁塞外,一辈子再无归家之望,妾心里难受。”
他走到我身边,抵着我的额头:“不只是你,朕心里也难受,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现在还不是反击匈奴的时候,不过朕可以和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我知道他心中有自己的决断,摇了摇头:“妾知道陛下有雄心壮志,也相信陛下有这个能力去达成,和亲是国政,妾只是见识浅薄的内宫妇人,不懂国政,陛下无须和妾做这个保证,不管陛下怎么做,妾都支持陛下!”
他抓起我的手:“朕既然做了这个皇帝,就不会让你失望,也不会让百姓失望,你等着看吧,待时机一到,朕一定要连本带利的跟匈奴讨回来。”
我笑了起来,又道:“那这次和亲,陛下打算派谁去?”
刘彻静默良久,说道:“还是按照老规矩,从永巷的家人子里面挑吧!”
九月岁末,天子准许匈奴和亲,下召于永巷中挑选适龄的家人子,加封公主,和亲匈奴。
天子最终选择了一位孙姓的家人子,被天子加封为孙公主,出身燕国,长的蛾眉曼睩,姿容隽秀,既有燕地女儿的豪爽英气,也有永巷贵人的端庄大气,再配上锦缎绫罗,华胜步摇,也丝毫不失公主仪范。
她说她是自愿前往匈奴和亲的,这份心智与胆量,让我无比钦佩,我让卫长公主给她行了一个稽首大礼,本是汉家公主的责任与担当,如今要一个家人子来承担,她受的起卫长公主这一拜。
送走和亲公主,岁末庆典便在这离别的伤感和屈辱中度过了。这一年的诸多变故,加之太常夜观天象,言“有星孛于东方,长竟天”,令天子决定改元,改年号为元光,将即将到来的新年定为元光元年。
新岁过后,刘彻再一次诏举天下贤良,询问治国政策,希望寻求一个即能总结历史教训,又能解决国家当前遇到问题,还能保证能让国家稳定、繁荣的长治久安之道,上百余人纷纷上书对策。刘彻见之兴奋不已,一心扑在了那些治国方略上,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刘彻潜心理政,宵衣旰食,他的衣食起居我亦不敢马虎,常出入宣室殿侍奉,也正是这些日子出去宣室,让我看到了刘彻作为天子的另一面,与我平日看到的他判若两人。
上一刻他还拿着学者的策论与中书黄门高谈阔论,谈笑风生:“这董仲舒的三篇策论上提到让中央在民间兴办太学,在平民之间选士进行培养问试,人才直接输送至中央,量才授官,录德定位,这样就打破传统子承父业的模式,朝廷的官职不再是哪一家的官职,平民中的有识之士亦有机会入朝为官,这一点甚合朕意,以后朕就不愁无人可用了!”
“还有,他让朕建立明堂礼制,约束豪门贵族子弟的行为,限制豪民抢占土地,节制土地兼并,这都是很好的建议!”
众黄门立刻奋笔疾书,要把刘彻所说的话记录下来,写几个字的功夫,再抬头看到的又是刘彻气的要烧书的样子:“这里旱了怪朕缺乏仁义,那里涝了又怪朕失了德行,要是这么容易的话,这个皇帝让他来当好了!”
随即脑子一转,又接着道:“他不是会说嘛,好啊,那就让他去江都国当丞相吧,先去地方上试一试他那套天人感应,做的好再到朕的身边来。”
随侍的中书黄门个个都汗流浃背,胆战心惊的,生怕再遇上哪个不知死活的迂夫子说一些触怒龙颜的话,那他们这些人的小命就真的要呜呼哀哉了。
我知道刘彻生气归生气,不会真的迁怒旁人,可他一发起火来,确实也吓人。至高无上的权威之下,他的一举一动,一嗔一喜都关系着这里每一个人自身命运,甚至还连接着家族的荣辱存亡,不得不令他们敬之畏之,不敢有丝毫差错。
董仲舒虽然出言不逊,但确实有过人之才,他在三篇策论中提出的所有建议几乎都被刘彻采纳,建礼制,设太学,以儒家学说作为统一全国的政治思想等等,只有君民思想上得到统一,行为上有所约束,结束掉以往诸子百家,各自为政的势态,国家方能稳定繁荣,长治久安。
此外,刘彻听取董仲舒的意见,令郡国各自察举孝子廉吏一名,入中央参加考试,通过后便可入朝为官,以这种举孝廉的制度为汉室寻访贤才,同时重新推行建元年间夭折的新政,大举选用儒生,诏天下献书、献治国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