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怔了半晌,说道:“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再干预你阿翁的决断了。”
“为什么?”据儿不解。
我揉着太阳穴道:“这事与你无关,你别问了!”
据儿坐到了我身边,说道:“我一直都觉得此事很蹊跷,这几年我监国的时候,大大小小的案件处理过不少,也平反过很多冤案,阿翁从不过问的,可这一次,季先生无官无职,于朝廷而言,只是个无关痛痒的侠士而已,阿翁为何非杀他不可呢?”
“都是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我握着他的手道:“你阿翁不会放过他的,听阿母一句劝,这事你别再往里头掺和了。”
“阿母不肯说,那我便不问,可季先生那边我不能不管”,据儿坚持道:“且不说季先生是我的朋友,就算他是个普通人我也不能坐视不理,如今是酷吏当道,冤案频发,动辄成百上千乃至上万的人被抓,严刑拷打,刑讯逼供,冤杀枉死者不计其数,老百姓的命贱如草芥,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无辜百姓枉死。”
我有些气恼,又道:“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不是太子的天下,你父亲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可以有不同的意见,但不能阻碍他的决断!你别忘了,除了是他的儿子,你还是他的臣子,可不管是臣子还是儿子,你都理应顺从自己的君父,你父亲的脾气你最清楚,他可以纵容自己的儿子按自己的想法做事,但绝不会允许自己的臣子与他对着干,你明白吗?”
“我没有想过要跟他对着干,我只是想救一个无辜的人,难道这样也错了吗?”据儿皱眉。
“据儿,在你父亲眼里他并不无辜,不合时宜的善良不仅会害了他,还会害了你自己的,知道吗?”我伸手摸着他的眉头道:“你也应该学一学你父亲,他行事虽然严苛,可身为帝王他也没有办法,要做大事就必须要有所牺牲,你将来也会走上他这条路,到时候你就会明白他也有很多不得已的地方。别老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你也得理解理解他!”
“以前阿翁确实有许多无奈之举,可现在不一样了”,据儿呢喃道:“阿翁这几十年建立的功业古往今来已经没有几个人可以比得上了,是时候该停下来歇歇了,如果再继续这样严苛的暴政,让百姓怨声载道,激情民愤,只会适得其反!”
“他的大事还没做完,你让他怎么停啊?”
我微怒道:“而且事情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他怎么能甘心停下?凡事都得从大局考虑,不能因为你一时的心软而让他功亏一篑呀。”
据儿笑了笑,说道:“阿母如果去廷尉大牢里看看,也许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看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我愈发生气,才要发作,就瞧着史良娣带着元姬过来了。
“大母……”元姬小跑到我身边,说道:“大母,吃药药。”
我压制着心底的怒气,又看着据儿说道:“如果你是皇帝,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可你不是,你现在还只是个太子,所以你必须听你父皇的,季风的事你别管了,你救不了他的!”
据儿沉默了许久,最后起身作揖行礼,出了门去。
我了解刘彻,先不说季风以前的那些事,就凭他现在敢私下与据儿来往,还私藏逃兵,闹出这么多事来,刘彻就不可能放过他。可我也了解据儿,他是个重情义的孩子,他既然把季风当做朋友,就不可能坐视不理。
我心下烦躁,我不明白好端端的季风为什么要突然出现,闹得他们俩父子不和,他终归于我们家有恩,我改变不了刘彻的决定,可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什么都不做。
想起据儿说的那些话,我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赶在天黑之前去了一趟廷尉大牢。
阴暗潮湿的廷尉大牢内,四周挂满了审讯用的刑拘,有的上面还带着斑斑血迹,有几样我只在宫里头见过,虽没当着我的面给犯人用刑,但就这样摆着,也足以让人触目惊心,心生恐惧。
廷狱长带我去见季风,途径几间牢狱,每一间都人满为患,见了有人过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冲了过来,隔着门喊道:“夫人,我们都是被冤枉的,求求你救救我们吧……”
一人起头,一呼百应,大家一齐蜂拥而上,对着我直呼冤枉,随即引来的便是狱吏的一阵鞭挞,几鞭子打在木柵上,噼噼啪啪地响,唬得众人纷纷后退,四周很快又安静下来。
我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何曾见过这种阵势,也被狱吏简单粗暴的手段给震慑住了,扫了眼大致情形,便跟着廷尉监离开了。
廷尉监将我带到一件宽敞干净的牢狱内,形销骨立的季风一身囚服,束身长立的模样显然是在等我。
见过礼后,我让众人到外面等候,只与他单独叙话。
“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我了”,季风笑道。
他永远都是这么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即便是死到临头了也面不改色,我亦笑了笑,说道:“我倒是宁愿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你,这样我至少不用眼睁睁的看着你死!”
“你这是在心疼我吗?”他又问。
笑容渐渐在脸上凝固,我点点头,随即背过身去哭了起来:“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静默了片刻,他走近说道:“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不奢求你能救我,能在临死前再见你一面,我死而无憾了!”
我背着他哭了一会儿,又调整好状态,问道:“你是故意接近据儿的吗?”
“我说不是你信吗?”他反问我,顿了片刻,又道:“那一年,他去关东赈灾,年纪虽小,却有一颗赤子之心,在路上救了我母亲,我请他吃了杯酒,几句话我就猜出了他的身份,他人虽聪明,却缺少阅历,容易被人算计,我便以报恩为由,和他一起去了一趟关东,回来后我们就成了朋友,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故意接近。”
“你明知道陛下容不下你,从关东回来以后,你就不应该再见他!”
“我不见太子,皇帝就能容下我了么?”
他冷笑道:“他大刀阔斧的改弦更张,为的不就是要把我们逼得无路可走,然后一网打尽,赶尽杀绝吗?”
我知道刘彻这些年不遗余力的打击那些豪强和商贾,游侠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过,我无奈道:“他这么做,目的不是要针对你。”
“不管目的是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
事已至此,再说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我擦了眼泪,看着他道:“据儿为了救你,多番忤逆他的君父,却依然改变不了什么,如果是以前,我搏一搏或许能救你一命,可是现在不行了,我不能让据儿跟着我冒险,所以……”
说着说着,我便又低下头去:“当初你救了我和阿青,于我们卫家有恩,如今我却不能救你,是我有愧于你,对不起!”
“我是救了你们不错,可太子曾经也救过我的母亲,我们两家扯平了,你不欠我,不用说对不起!”他微微叹气,又道:“我不敢说你嫁了一个好丈夫,但你确实养了一个好儿子!”
他越是这样说,我心里越难受,忍泪道:“你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你可以告诉我,我去帮你完成。”
“看到你,我的心愿就已经了了”,他又笑起来,看着我道:“不过,我想要你的一直发钗,就当是你陪着我了,可以吗?”
我愣了愣,抬头看他道:“你的家人,你的母亲呢?”
他面色微沉,说道:“我母亲前些年就去世了,妹妹也早就嫁人了。”
“那你的妻子儿女呢,她们是怎么安置的?”我继续问道。
“我没有妻儿”,他淡淡的道:“像我们这样的亡命之人,每天都过的都是朝不保夕的日子,没必要再去拖累别人。”
他的话让我无言以对,眼泪再度夺眶而出,我随手拔下了头上的一支步摇塞到他手上,转身跑了出去,在一个转角处,蹲在墙角里哭了起来。
他的能力不差,不管是从军还是入仕,他都可以有一番作为的,可因为我,他得罪了刘彻,不仅失去了建功立业的机会,就连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娶妻生子都做不到,这辈子,他的美好人生全都毁在我的手里,但愿下辈子,他不要再遇见我了。
一个人蹲在墙角哭了半天,又隐约听见小孩子的啼哭声,我定了定神,确认无误,抹了泪寻声而去,穿过了几间牢狱后,便到了刑房,孩子的哭声便是从刑房传出来的,我正要进去,却被一个狱吏拦住了。
“贵人留步,刑房重地,外人禁止入内!”那狱吏陪着笑脸道。
我是私自来的廷尉大牢,衣着自然也是简装,未配绶带,他们自然认不出我的身份,我也懒得跟他啰嗦,呵斥了一句“让开”便硬往里头闯。
“贵人!”狱吏直接挡在我前头,笑道:“这里头真不能进,还请贵人高抬贵手,莫要为难臣下。”
“这天底下还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我厉声道。
那狱吏脑子转的很快,眼睛一亮道:“敢问贵人是?”
“让开!”我再度呵斥,震得他一哆嗦,立刻退到一边。
举步进屋,屋内传来一股浓浓的血腥之气,眼前的一幕让我震惊不已,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被绑在架子上,身上已经被打的皮开肉绽,绝望的看着地上趴着的妇人,那妇人身上也已经是鲜血淋漓,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旁边几个狱史,或执鞭,或执夹棍,或执笔记录,眼下都怔怔的看着我。
血腥的味道和景象,让我腹中一阵倒腾,我险些要呕出来,我强忍着呼吸,忙上前去解孩子的绳索,有狱史上前阻拦,我瞪了他一眼,那人立马退下。
“你是什么人,竟敢阻拦我们审讯!”执鞭的狱史拿鞭子指着我道。
我并不看他,冷冷地道:“今日这孩子若是死了,我一定要让你们这些人付出代价!”
几个御史面面相觑之后,有两个人忙上来给我帮忙,把小女孩解救下来,小女孩脱离了束缚,也顾不得疼,忙向那妇人爬去,抱着她又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