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弥漫着无边际的浓雾,十步开外再看不到其他风物,长长的队伍也湮没在灰蒙蒙的尽头。
他心口疼得厉害、四肢疲软无力,每走一步都用尽了力气,奈何身后的人们还在推着他往前走,片刻不肯停歇。
他的时间观念逐渐模糊,也不知徒步走了多久,在抵达忘川河畔时,人们总算停下了脚步。
远远看去,河面雾气腾腾,靠岸的位置漂浮着两条船,还分别立有一块汉白玉界碑,左侧的界碑上书“枉死城”,而右侧则是“轮回境”。
石碑旁各候着一名青年,他们身着的黑袍制服还是偏汉服的样式,就像是很早以前的人。
谢安阳旁边有个瘦弱的姑娘,整个身躯几近透明,行动同他一样迟缓,目光却空洞无神,右侧的青年看到了,连忙过来将她扶上“轮回境”的船。
“看什么?”
伴随着一道青年嗓音,余光里突然多了道黑影,谢安阳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对方顿感语气欠妥,颇为歉意地挠挠头,“吓着你了吧,实在抱歉。你怎么不过来?”
谢安阳瞥了一眼“枉死城”,又将目光移向“轮回境”,满眼迷茫地望着对方。
青年顿时明了,顺手给他指了路,“你该去枉死城。”
谢安阳稍顿了几秒,说:“多谢。”
船上已经上来不少人,正无精打采地依偎在一起休息,谢安阳不喜欢跟别人扎堆,索性找了个空旷的角落坐下。
最后上来的人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只见他左瞅瞅、右瞧瞧,而后抱着右臂走过来,席地坐到了谢安阳身侧。
谢安阳嫌弃往旁边挪了挪,少年却不懂察言观色,又凑近了些,还直勾勾地盯着他心口看。
“你干什么?”谢安阳的嗓子沙哑得厉害。
说话间,船飘悠悠地淌入了河中央。
少年好奇地问:“你这是怎么弄的?”
“?”谢安阳别开眼,显然不想回答。
少年并没有感到尴尬,咂了咂嘴后,问身边离得最近的姑娘,“姐姐,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姑娘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谢安阳,一眼就被他心口血肉模糊的窟窿吓得身躯一震,慌忙避开视线,强作镇定地说:“这里是地府,我、我们现在要去忘川府登记。”
旁边有个中年男人问:“不是去枉死城吗?”
姑娘摇了摇头:“这我不清楚,我是听人说的。”
不远处的差使听到了,见他们一知半解的模样,好心插了一句,“枉死城受忘川府管辖。”
少年眼巴巴地望着他,“这位大人,你能跟我们说说有关枉死城的事吗?”
“我叫杨洵,别叫大人,别扭。”杨洵淡漠地说。
少年:“好的,杨洵大人。”
“……”
杨洵感到很无奈,只得解释说:“枉死城的存在比较特殊,相当于小人间,虽隶属于地府,但城中大小事务皆由忘川府打理,所以你们初次进入枉死城,得先到忘川府登记个人信息。”
“对了,”姑娘忽然问:“你们生前没做过什么坏事吧?”
周围的人本就是闲来无事听一嘴,此时听她问出这一句,纷纷围了过来,有人问:“怎么了?”
姑娘煞有其事地说:“听说枉死城的出入是有限制的,你首先得没犯下恶行,其次还要忘记前尘往事,否则无法踏入枉死城呢。”
众人还没来得及议论,杨洵便一脸严肃地问:“谁跟你说的?”
姑娘眨眨眼,说:“领我来的那位姑娘说的呀。”
杨洵早该料到是地府的人说的,不然这些人初来乍到,哪会知道忘川府,不禁喃喃自语:“梧桐的工作还包括同人解释这些?”
少年问:“做过坏事会怎么样?”
这个问题显然不在姑娘的认知范围,她摇了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忘了问。”
少年顺其自然地抬眼看杨洵。
杨洵只好接着说:“能上这条船的人都是枉死之人,但并非所有人都是好人,犯下恶行的人是没有资格进入枉死城的,一般会被带去地府量刑,接受神罚之后再送去轮回境。”
少年连忙追问:“那为什么非得忘记前尘往事啊?”
杨洵板着脸说:“带有记忆的人往往会把恩怨带进枉死城,没人知道他们会不会做出危害别人的事,人间同理——这类人极可能会影响人间秩序。说白了,这条规定是为了给无辜之人安生的保障。”
有人凑过来问:“不能去枉死城,又无法/轮回,那他们能去哪?”
杨洵说:“他们在忘川河畔游荡千百年后,会沦为彼岸花的养料。当然,也有人耐不住寂寞跳了忘川,就此魂飞魄散。”
姑娘惊恐万分地说:“那怎么办呀,我现在还记得好多事!”
“还有我们,我们也记得很多人和事呀!”众人纷纷附和。
杨洵连忙劝慰:“不必惊慌,你们来时喝过忘川水,一般下船后都会忘却前生恩怨,只有少数人执念过强、忘川水洗不净记忆的情况——这类人往往是死得不甘,或有割舍不下的东西。”
他说到这里时,众人竟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谢安阳。
“……”
谢安阳心说:看我干什么?
杨洵倒没在意他,再次劝慰:“枉死城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样严苛,只要忘记生前怨仇就能进去,记得一星半点恩与情没关系的。”
谢安阳问:“方才那些身躯透明的人是怎么回事?”
杨洵还没说什么,就有人举手抢话:“这我知道,来时听他们说过,这些人肉身受损严重,会直接送去轮回呢!”
“什么叫肉身受损严重?”
“就是没能留下全尸,伤及了魂魄根本……”他说这话的时候,特地瞄了一眼谢安阳心口,下意识问出一句,“他这样子不用去轮回吗?”
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道致命伤,多数是被衣物遮挡了看不见,剩下的人要么脖子上有刀痕,要么是头上留有干涸的血窟窿……
谢安阳的情况严重得多,他的额发间血淋淋一片,甚至还有血水在往下淌。满身都是致命伤痕,没损坏的衣物也被血浸透了,最骇人的是心口处有个血窟窿——明显是生前被剖了心。
杨洵说:“抗战时期没留下全尸的人很多,他们来到枉死城无法维持正常生活,只能以人间的新肉身去修养魂魄,像他这种算运气好的,只要还能正常生活就没问题。”
有个姑娘不禁感叹:“他这样还不如直接去轮回,要是待在枉死城,伤口岂不是余生都在了?”
杨洵没反驳,还嘀咕了一句,“无所谓,反正上岸后你们也记不住。”
看来在地府这个地方,记忆或许能清洗掉,伤痕就没那么容易抹去了。
众人乘兴散去,还有几个人双手合十念叨:“老天保佑我全忘了,我没什么牵挂,都忘了吧。”
河面上氤氲着灰蒙蒙的浓雾,几乎看不到对岸,唯一能看清的是船下清澈见底的河水,看样子并没有多深。
“这就是忘川水?”
杨洵无意中瞥见谢安阳将手伸到河水中,一时大惊失色,“别碰!”
然而来不及了,谢安阳的手碰到水面的一瞬,就本能地缩了回来,指尖的部分血肉已经发黑了,还夹杂些许黑红的血沫。
杨洵没好气地骂:“这是忘川水,能溶万物,你手欠什么,不想轮回了是不是!?”
少年问:“可我们来时喝的不就是忘川水吗?”
杨洵气不打一处来,“你们喝的忘川水是经往生殿处理过的,跟这个生水不一样!”
杨洵唯恐有人再手欠,连忙警告道:“都小心些,落入忘川非死即残,你们已经死过一次了,要是再死一次,连轮回的机会都没了!”
众人就比较听人话,没敢多说什么,还纷纷远离了船沿。
谢安阳就不太想动,抬眸间还看见少年凑了过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你还好吧?”
少年衣衫褴褛、身形瘦弱,像是个乞儿装扮,还总是有意无意地扶着右臂,似乎胳膊脱臼了。
谢安阳默默地看他右臂。
少年似乎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一把撸开衣袖,露出了满是青紫的手臂,“我这胳膊是过路时摔了一跤,被一辆破三轮碾成这样的。”
谢安阳正要问他胳膊怎么没断,少年又自顾自地说:“小诊所的医生让我去医院截肢,我才不愿意,胳膊留着总比没有强吧。”
谢安阳生涩地开了金口,“你这胳膊废了,伤口会发炎感染其他部位,严重的话可能导致器官衰竭,你会……”
“死”字没说出口,因为他突然想起来,他们本就已经死了。
仔细想想,其实他的话有点多余,说不准这小子就是伤口发炎感染而死的。
少年问:“你是医生吗?”
谢安阳烦躁地扔下俩字:“不是。”
“王医生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少年撇了撇嘴:“可我连药钱都付不起。”
谢安阳有点懵,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安慰起。
“反正我这种人也活不了多久,何必浪费那么多钱,你看,我就是后来被人活活打死的。”少年不以为然地扒开衣物,露出满身淤青的皮肤。
谢安阳下意识问:“为什么?”
“饿得受不了,去别人地里偷了两个地瓜呗。”少年轻描淡写地说。
谢安阳:“……”
少年倒是很乐观:“嗐,他们就算不打死我,我最后也会饿死的,都一样。”
少年从身上摸出了一枚小小的红色三角布包,里面装的一般是寺庙里求的平安符,中间正绣着“林朝”二字。
他珍而重之地摩挲着绣字,又凑近了些,“我叫林朝,咱们交个朋友吧,你叫什么名字?”
谢安阳淡漠地说:“等上了岸,谁也不记得谁,交什么朋友。”
“别啊,我会记住你的!你说说呗!”
谢安阳并不信他的话,但架不住他这么聒噪,只好答道:“谢安阳。”
林朝兴高采烈地说:“你看起来比我年长,不如我叫你谢大哥吧?”
“随便。”
林朝有模有样地一拱手,也不知道看了多少武侠小说,“谢大哥,我一定会记得你的!”
谢安阳:“噢。”
林朝突然又一脸失落地自言自语:“这枚平安符是我爸妈留下的信物,我保存得好好的,可我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找不到我?”
谢安阳无措地伸出手,准备安慰他两句。
谁承想这小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抹了一把眼泪,又抬眼问:“谢大哥,你说枉死城会有吃的吗?总不能到了地府还会饿肚子吧。”
谢安阳总觉得这话不需要他回答。
果不其然,林朝立马气馁了,又自顾自地说:“是了,听说得有家人烧冥钱才行,我没有家人给我烧冥钱,唉,想想还不如直接去轮回呢。”
“……”
谢安阳感觉拳头硬了。
谢安阳还是好心安慰了一句,“那是人间的说法,初次到地府,谁也不知道枉死城什么样,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林朝急切地追问。
谢安阳说:“说不定这里真的是世外桃源,没有战争、没有疫病、没有饥荒,人们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喵喵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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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曲(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