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年秋,中秋将至。
齐国皇权早已沦为可有可无的傀儡,国师府与宰相阁间的对峙趋近白热化,今日你弄死我几个朝臣,明天我弄死你几个子嗣,行错一步,即深渊万里。
只听从于君王的将军久困于沙场,忧国忧民的文士在尔虞我诈中忙的不可开交,民间组织天下势沉寂,信息少的可怜,像一簇忽明忽暗的火苗,牵引着一点微不可查的希望。
在两党间周旋的世家贵族尚且深陷泥潭,更不用提广大黎民百姓了。
这几年间,天灾**不断,连晦物也猖狂的无法无天,可无论仙门还是官家,都无暇顾及这些微不足道的生命,百姓之苦,岂是一句民不聊生可以概括的?
枝颜垂着眉从公告板上撕下了一张泛黄的委托纸,心中满是沉重。
这委托竟是半年前发布的,目标镇子地处偏远,处理风险高,给的报酬又几近于无,因此几乎没有人愿意去。
现在也就只有她这种同样在家族边缘,不受重视的人会有空闲去注意它。
村子被群山环绕,终年笼罩在雾气中……
枝颜翻看着任务卷轴,越看越觉得奇怪。
……村里经常有女子失踪,但查不出原因,连尸骨都找不到,怀疑是有晦物作祟,希望仙长能前来帮忙查明……
“模糊的信息,这真的是经过调查后写出的东西吗……”枝颜自言自语道。
“好奇的话,去看看就是了,我陪你。”
女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枝颜眼睛一亮,正好对上一袭红衣倚在柳树旁的红妆,她面容精致,却掩不住连年周转的疲惫——死亡人数太多,摆渡人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只能不停在各处惨案间辗转。不论在精神上还是身体上,高强度的工作都是令人痛苦的,现在能在这里见到有空闲的红妆,枝颜自然是高兴的。
可是再怎么高兴,她也不能拉上几乎已经到极限的红妆陪自己处理委托。
“那怎么行?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去歇会。”枝颜上前拉住红妆的手,一双眼睛水汪汪的。
“没事,我正好去摆渡亡者。”红妆无奈地笑了笑,抬手揉了揉枝颜的脑袋。“天下众生皆陷在死亡的阴影中,若放任孤魂游荡,则会化为害人的晦物为祸人间,现在还远不到我休息的时间。”
见枝颜落寞低头,红妆知道她这是答应了,犹豫片刻,递给了她一个粗糙的手镯。
“这是?”
“用柳枝编的,取‘留’之意。有了它,可让你不被晦物侵蚀,在万鬼中护你平安。”
“好厉害……”枝颜接过不起眼的手镯戴在手上,面上终于轻松了些许,见她喜欢,红妆也放松了些,提醒她:“收拾收拾东西,咱们明天就出发怎么样?”
“我这就去,对了,萧岚那边还是没消息吗?”
“他……”
“没有消息。”
接话的不是红妆,而是另一道熟悉的声音。
凌霜一身灰白色便装,腰间别剑,孤身一人走上前来。
见凌霜这副模样,红妆有些惊讶:“你怎么……你身边那些侍卫呢?”
凌霜面上依旧不见表情,在两人面前却放下了平日里一直端着的架子,普通朋友般闲聊道:“最能打的‘侍卫’已经十天没有消息了,我要他们何用?”
提到萧岚,红妆看上去严肃了些,刚想开口,就听枝颜安慰道:“他那人天天来无影去无踪的,又那么能打,几天没消息很正常,别担心嘛。倒是凌霜你,怎么有时间来找我们?”
红妆张张嘴,想提醒枝颜如今她们的身份已经和凌霜天差地别,不应仍以本名相称,萧岚一事也并非想象中简单。但最终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傅家两个重要人物被杀,连带着下罪了一圈人,国师这边受波及不小,为了避嫌,把我给放出来了。”凌霜微微一笑,融化了身边坚冰般的气势,却听得枝颜毛骨悚然。“明贬暗褒,算是件好事情,正好有空闲和你们一块处理委托上的事情,就当是休假了,如何?”
“和我们……一起?”枝颜发愣道。
“怎么,不愿意?”
“不不不……”
在这学校里摸爬滚打七年了还是第一次和凌霜一起出任务,能一睹学霸舞剑的机会,平日里也就死缠烂打的萧岚有,今天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摆渡人和国师府亲传大弟子都赶着上来给她当助手,太亲民了!
等见到萧岚了她要把尾巴翘到天上去,枝颜想。
约好行程后,出发的时间很快到来,大概是有两位大佬跟着的缘故,枝颜显得格外兴奋,早早收拾了一大包行李,还贴心地租好了马车。
凌霜粗略地估算了一下时间,如果坐这玩意去的话,一来一回他们能跑半年。
他瞥了眼枝颜,无奈道:“御剑还是没学会吗?”
枝颜:“嘿嘿……”
凌霜:“……罢了。”
他一挥袖子,放出一叶小而精致的扁舟,正好够坐下两个人,红妆会意,提着枝颜把她放了进去。
枝颜大惊:“等等,我的行李,我的马……!”
只见凌霜又是一抬手,包括那匹小马,所有物品皆被收到了一块坠玉中,简单便携。坠玉送回枝颜手中,沉甸甸的,带着富贵的气息。
“太富裕了,”枝颜捧着玉一边欢喜一边悲伤道,“感觉是我和萧岚努力一辈子都买不起的储物空间……”
“快走吧你!”红妆一戳枝颜脑袋,恨铁不成钢道。
随着灵气注入小舟,两人身影很快消失在天边,留凌烨一人站在原地。
萧岚……又是萧岚,真不让人省心。
凌霜闭着眼,仔细感受着无字令的方位——那正好是小舟消失的方向。
不知不觉间,这个人已经渗透了他生活的方方面面,从一开始的警惕到信任,再到如今的牵挂,一步一步,成了他的软肋。
而今他所处的位置,正好是群山的中央,萧家兄弟和绯娘曾经待过的地方。
令人不爽的回忆。
长睫翕动,凌霜缓缓睁眼,长剑随心意而动,化为他的坐骑。
无论如何,萧岚不能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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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天后,三人在群山前大眼瞪小眼,情况有些超出预期。
“禁空,禁灵气,这地方什么毛病?”枝颜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不满抱怨道:“那岂不是意味着除了红妆姐,凌霜和我一点能力都发挥不出来?怪不得这地方没人来!”
红妆靠在马车窗边,望着外面连绵的山脉道:"我觉得这个地方不对劲。你们看那些山,像不像一只张开的手,把村子攥在掌心里?"
瞥间主动在前方赶马的凌霜面上有些难看,她立马状似无意地补充道:“如果萧岚在就好了,他除了修行,也会一些和我一样乱七八糟的本事。”
凌霜并未接话,只轻轻垂眸,攥紧了手里的缰绳。
一路走来,群山绵延不断,高低起伏,寂寥无人,正如红妆所说,它们隐约构成了一只张开的巨手,将整个村子死死捏在手中,看上去十分不舒服。
三人走了许久,一直从天亮走到天黑,终于隐约见到了村子的轮廓。
进入村中,不出所料的,这里处处透着诡异。土路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气氛僵硬。马车穿行过屋舍,只能看到窗后偶尔一闪而过的眼睛。
凌霜翻身下马,随便敲响了一家门扉。
老旧落灰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他的眼神闪烁,说话时总是不自觉地搓着手指,见到凌霜过人的容颜时怔愣了几秒才道:“几位……有什么事吗?”
凌霜自上而下俯视着他紧张的面容,三言两语道明了来意。
“好好好,我这就带你们去找村长,请问马车里的是?”男人喃喃着,咽了口口水,将眼神投向马车。
枝颜率先掀开帘子,跳下车来询问情况,却正好对上了男人的眼神。
那原本畏畏缩缩的眼神在触及她的那一刻瞬间变了,变得欣喜又……贪婪,激起了她一身的鸡皮疙瘩。枝颜搓了搓手背,没由来地升起了一股紧张感。
失去灵力,她在此地和普通女孩并无区别,若是有人有不轨之心,她还真不一定能反抗的了。
“她们是皇家的修者,我是她们的侍卫,奉师长之意前来祓除此地晦物。”凌霜像是没看到男人的眼神变化,一板一眼解释道。
枝颜:“……”
一番周折后,三人终于被迎进了村长家中。村长是个干瘦的男人,一双吊梢眼里没什么精气神,弯腰驼背,看人时总像在盘算什么,他衣物简陋,一身白衫已经泛黄,即使三人已经换了利于行动的简约衣物,和这些村民比还是光鲜亮丽的过了头。
枝颜看着周围陈旧的摆设,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村长却并不在意财富上的差距,对他们格外热情。
“来来来,仙长们光临我这寒舍,却只能用这些招待仙家,实在是我等罪过,我等罪过啊……”
一群精壮的汉子忙前忙后,将各种简陋的饭菜一一送上桌。在这贫穷偏远的地方,连点像样的食物都少见,枝颜咬了一口馒头,差点被粗糙的谷物壳喇地咳嗽出来。她急忙看向凌霜,担心这位锦衣玉食惯了的公子吃不了这里的饭。
凌霜轻轻咬了口馒头,面上表情毫无变化,像是在吃一顿再普通不过的饭菜。
想到凌霜临时安排的身份,红妆主动出声道:“还请村长和我们说说这里的情况。”
“哎,好……好……那我就直说了,想必各位仙长过来的途中也发现了,咱们这村子里啊,有妖怪。”
“这妖怪专挑女人下手,夜半时期行动,村里那些被盯上的婆娘连尸骨都剩不下,吓得其他婆娘连门都不敢出,你看,连招待你们的饭菜都要让咱们这汉子们来做……”
“平日里这些家务活都是女人来做吗?”凌霜突然问。
“当然。这男人天天劳作,哪有再做饭的道理?夫妻齐心才能照顾好小家,你们说对不对?”
村长看向枝颜和红妆,理所当然问道。
枝颜刚想点头,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打断了几人的谈话。他们冲出屋子,看到一群村民围在井边,正在打捞什么。
当那个东西被拉上来时,枝颜感觉胃部一阵翻涌——那是一具女婴的尸体,已经被泡的发脓,两只眼睛不甘地瞪大着,身上缠满了不明作用的红绳。
"这是第几个了?"有人窃窃私语。
"第七个。"另一个人回答,"这个月第七个了。"
村长追出来,看到婴儿尸体后,脸色发白:“仙长们别见怪,这是……这是意外。”
凌霜目光扫向村民,发现那些村民的表情都很平静,甚至泛着一股死气,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他朝红妆使了个眼色,自己走上前查看尸体,红妆则立马会意,悄悄拦住了村长的视线,礼貌请求道:“村长,能让我们见见村中女人吗?”
“这……不是我们不信任仙长,您也知道,咱村受这妖怪折磨多时了,村里的女人怕是不敢出来见人啊……”
“不见受害人,我们怎么帮你们抓妖怪啊?”枝颜不满地嘟囔道。
红妆也道:“若村长不放心,只我们两人去见她们也可,我们二人虽受这环境影响无法使用仙术,但仍有武力傍身,绝不会伤害她们,也能保证她们的安全,如何?”
听到红妆这番话,村长神色动了动,终于松了口。
“行,两位要坚持,我今晚就去和她们说,现在天色已晚,还请仙长们跟我去就寝……”
远处的凌霜悠悠起身,并未放过村长,直截了当问:“这井中婴孩尸体从何而来,这个月第七具又是什么意思?”
“仙长,唉……”
老村长长叹一声,劝道:“今日天色已晚,仙长们不妨先住下,明日,我一定原原本本将这原委讲与你们听。”
……
秋风萧索,村民安排的住处处处漏风,又小又破,但这也已经是此处难寻的屋塌了。枝颜和红妆一间屋子,地方有限,气候也未到深秋,凌霜干脆自己寻了间放谷物的储藏室做床,准备凑合一夜。
他倚在草垛上,仰头望天,正好能看到黑压压的天空。从朝堂到草莽,凌霜适应的十分快,粗布麻衣,不见一点处尊养优的模样。
从进入村子开始,没有见到任何女人生活过的痕迹,从村长和男人们对红妆枝颜不寻常的态度也能看出来,女人在这个村子里是很特殊的存在。
就连今天从井中捞上来的女婴身上的红绳也极为特殊,不像是镇压,反而有点保护的意思。
难道真如村长表现的那样,村里人一直在保护那些女人?
“……”
凌烨揉了揉眉心,他本是为找萧岚而来,现在种种线索过于繁乱,即使是他也拼不出什么结果。
萧喆说,绯娘与他两小无猜,落水而亡,死后灵魂附在一个木偶中随他浪迹天涯。
萧岚说,他曾差点被萧喆溺死,被丢入乱葬岗后九死一生而归。
而今日捞出的女婴,来自井里。
在绯娘的故事里,总有些地方怎么也说不通。比如萧喆杀死萧岚的原因,绯娘落水的原因……
自淇定被灭后,他从未停下过对萧喆的调查,但几次派出的人手都止步于这座大山中的村子,像是有什么力量,将它彻底封闭在群山之中,外人进不去,里面出不来。见枝颜撕下这里的委托,他实在不放心,便亲自跟了过来。
本以为这次结果也当如此,却不想进来的如此轻松。
会不会是因为……萧岚?
乌鸦飞过枝头,发出扑腾翅膀的声音,凌霜将视线从手中令牌移开,立马侧头看去,却只捕捉到一片被夜色浸润的寂寥。
正当他以为是自己错觉时,一阵惊叫从隔壁传来——是枝颜的声音。凌霜踹开房门,毫不犹豫地奔向两个女生的寝屋,正好抓住了在窗侧鬼鬼祟祟的男人。
定睛一看,这正是三人入村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流氓!”枝颜的衣服还没来得及脱,对着男人愤怒叱责道,“我们好心来帮你们,你居然敢……敢……”
男人缩着脖子,仍是胆小怕事的模样,但看向两个女生的眼神却异常渴望。枝颜被这眼神吓了一跳,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出鞘的剑背抵在男人脖子上,凌霜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来这里干什么,有什么目的?”
“女人……女人……有了女人……”
他抬起头,面上竟不见一点恐惧,甚至不见偷窥的猥琐。
凌霜盯着他的眼神,心中疑惑更甚一分。
那眼神中分明是对生的渴望。
沉凌霜思考间隙,银光闪过,尖锐的匕首被男人从怀中掏出,他眉梢挑起,眼中有厉色,竟顶着剑背直冲凌霜心口而去。
然而几人灵力虽被限制,经年习武的实力却还在,这点反抗不过是孩童在挥拳。
枝颜脚尖一勾,正好踢在男人手腕麻筋上,匕首脱手掉落,发出一声脆响。
她将男人双手反剪在身后问:“说!你有什么目的?”
“女人……女人……”
这人疯疯癫癫的,似乎只会重复这个词,除此之外,什么都问不出来。
凌霜见他这样,收了剑,指尖抵在男人的额头上,渐渐沉了脸色。
何必多问?即使灵力被限制,他也有方法用搜魂……
“别!”红妆避开枝颜视线,轻声劝阻道。
罢了。
见枝颜还在搜肠刮肚地努力逼问男人,凌霜缩回手指,简单问了红妆几句刚才的情况。
其实屋内的两人也没什么头绪,这男人出现的突然,凌霜也来的很快,因此她们除了男人一直嘟囔的词外一无所知。
看来今天夜里,几人是难睡一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