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空岚向来对自己的来处抱有怀疑。
他刚记事的时候,老爷子就说,他的父母在一次任务中下落不明,让他不要去追寻。
那些常来家里做客的人说,他是烈士遗孤,是不少人拼了命救出来的孩子。
对此,他并没有什么实感,不记得就是不记得,没有记忆的叙述,永远都是雾里看花,难以感同身受。
如果只是说说也就罢了,他大可以在无数人的期盼下安安稳稳度过一生。但是,同龄人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年纪,他发现了自己的不同。
首先是脑子里喧闹的声音。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些嚎哭尖啸的音调轻一阵重一阵,很容易让人心中烦躁,喜怒无常。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就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老爷子觉得是孩子体弱,精气神不足,带他到处求医却无济于事,只能多带他去佛寺一类的地方,希望能缓解他的失眠症状。
其次是不正常的眼睛。
他的眼睛能看到许多人看不到的东西,环绕的黑气,躁动的冤魂,还有……逻辑和原理。
风为何从北方吹来?花为何会枯萎?醋为何能清除铁锈?当右眼睁开时,他不用学习,一看就知。
所以他的成绩永远名列前茅,永远是令人艳羡的存在。
再然后,还有能够无限次复原的身体。
他在自己的卧室里遇到第一只晦物时,还没来得及反应,就丢了只眼睛。剧烈的痛苦刺激脑海,他想的第一件事是:怎么才能不让爷爷发现——爷爷忙碌一生,不能让他因为这点小事担心我。
于是,他以去同学家玩的名义失踪了一天,走向了公园并在那里待了一宿,拿着生日新收到的笔记本,记下了自己的见闻。
蝾螈断腿亦能新生,树木折枝无足轻重,他为何不能再长一只眼睛呢?
他这么想了,身体也这么回应他:被夺去的左眼只用了一个小时就长了回来。与此同时,他甚至仍能感受到被夺走的眼睛与他存在某种隐秘的联系,控制权依旧归他所属。
年幼的武空岚疼的脸色苍白,却在公园的长椅上露出了一个安静的笑容。
那些奇形怪状的物体,在他的脑子里尖叫,吃掉他的眼睛,还想将他整个人拖进泥潭。
那就来看看,谁能控制谁。
……
隔壁班的武空岚同学,向来是学校的热点人物。
学习好,长的帅,行为也端正。他对每个人都和和气气的,会和朋友插科打诨,会礼貌拒绝女生递出的情书,也会认真询问老师学习上的问题。可不知为何,他总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感觉。
没有少年的莽撞和血气方刚,任何事物的分寸都拿捏的刚刚好,完美的不似常人。
他能照顾到每个人的情绪,在冲突中找到最合适的解决方法;从来不参加校园的运动会,体育课跑完一千米却连气都不喘;看似对每个人都关心有加,其实谁也无法真正接近他。
学校中对他的猜测与讨论从未停歇,武空岚本人却并不在意。
他只在意,自己装的像不像一个正常人。
在日复一日的噪音和晦物的折磨中,大多数时间,他只能通过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所幸他瞒的够好,身体也恢复的够快,不会有人发现异常。
回到家时,被他藏起的晦物纷纷露脸,充当他的眼睛和手。
它们早已被他驯服,以武空岚付出眼睛或各种器官为代价——利用自己和被剥离器官的联系,夺取吞噬它们的精神,直到抹掉晦物本身的意识,彻底听命于他。
给自己套上平易近人的伪装则是因为:老爷子身体不好,他不能让最后的亲人看出端倪。
在他眼中,人的情绪一眼便知,或兴奋,或愤怒,或恐惧,或心虚,像开卷考试一般,他当然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他们获得最高的情绪价值。
可老爷子不同,老爷子渴望的情绪价值并非那么好达到。他希望自己能和正常人平安快乐的长大,却又常因为看到武空岚身上隐约的晦气而担心。所以武空岚想尽办法隐藏了身上的晦气,按他的意思每天进行体能训练,让自己在他面前,开朗、感性、和这个年纪的大多数少年一样,兴奋地讲述着学校发生的每一件事,让老人放心。
他的高中平淡如水,按部就班,除了杀的十只晦物和驯服的六只晦物外,皆与常人无异。
后来,他不出意外地保送了J大,踏入了大学的校园。
第一天进宿舍的时候,四人寝只有三个人:赵明曦、孙屿和他自己。
三个人三个专业,一个全世界进行地质勘探,一个住在实验室里天天盯仪器,一个各路封闭式比赛不断。一学期过去了,三个人聚在一起,还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好在多年装人的经历让武空岚对这种尴尬的场面很有处理经验,他主动接过了破冰的职责,落落大方地介绍起自己。赵明曦和孙屿也不是什么难说话的人,一个脾气好的像圣人,见谁有困难都想上去帮一把;一个被各种实验压的想发疯,正愁没人倾诉。
至此,他们终于熟络起来。
大二下那年,他们宿舍又来了个新人。
十六岁的天才少年,精通数学和各种电子设备,性格开朗,面对比自己大了不少的三人聊天没有任何隔阂,不过几天就完成了三人半年才走完的社交道路。
正是因为他,武空岚对网络有了新的认识。
从范骁瑜那里学了不少知识和技巧后,为了调查方便,他选择了出国留学,顺便调查有关自己和晦物的事。可惜结果不尽如人意,一年过去,他能了解到的也只是皮毛,想再深入了解,就会被各种各样的原因和意外阻拦住脚步。
就像是……晦物怎样都杀不死他一样,他也触及不到它们。
多年过去,武空岚也并非全然没有收获,他认识了更多的人,对人际交往、真情流露的把控也更深,有的时候,他甚至会觉得自己与常人也没什么不同。
直到二十天前,老爷子去世,那层伪装了多年的屏障一触即破,他拿到了档案馆,入了界,见到了凌烨。
见到他的第一面是什么感觉?他很难形容那种既视感与喜悦感,明明是从未见过的脸、陌生的声音,却仿佛自己曾与他并肩而行了很久很久。
他没法从凌烨身上察觉到任何情感,这让他有点不习惯,甚至有些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他。
直到分离之际,他回过头,看到了凌烨脸上的怀念与惊讶。
他认识我。
像是漂泊的浮萍终于找到了归处,从那一刻起,武空岚就知道,不管入界与否,他绝对不会放任自己与凌烨背道而驰。
他太想知道自己是谁了。
命运交汇,一切都如开闸的洪水向他涌来,修道者、异能、傀儡师,执政十人、三宗九族、扑克书、机械教会、表里界、扭曲回廊……无数信息在短时间内填满了他的大脑,最终都归于命运的起点——那个不知名小村中,半人半晦的孩童。
记忆中的面容与凌烨那张漂亮的有些过分的脸相交叠,他终于认出了自己念念不忘了多年的恩师,终于想起了那些伴随着死亡与新生的、惨烈的过去。
我是深渊之主。里界的代名词,混乱的制造者。
许多异常得到解释,即使没有记忆,他也在瞬间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和可能要背负的使命。
从乌尔达小镇醒来的时刻,他听到了熟悉却与记忆中大相径庭的,圣洁而慈悲的声音。
“哥哥,战争的权柄已交接完毕,我们二十年的蛰伏该结束了。命运的齿轮已经啮合,接下来的路,可不太好走。”
“露露在此静候你的归来。”
无数年间的默契不必多说,武空岚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她的指引。
大梦一场醒,再回望往前的二十多年,武空岚只能感受到难以言喻的割裂感。
如今,第一块记忆权柄被夺回,一切该回到正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