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朔 第46章 三千杀

“诺登斯……诺登斯！枪械与杀戮之神，我怎么可能不认识？只是没想到……到最后，还是要倚仗神的力量。”

被逼到绝境的塔柒雯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却又一次被手臂摁倒在地。她疯癫地大笑起来，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颗与祭祀现场一模一样的黑色珠子，毅然决然地扔进了嘴里。

“啊，已经是这么厉害的神了吗？”

武空岚的脸上出现了迷茫的神色，真心实意地为此而感到惊讶——记忆中的弟弟妹妹太过于稚嫩，他很难将其与“枪械”和“杀戮”联系到一起。

塔柒雯冷笑一声，此时的她浑身剧痛，正承受着血管根根崩裂的痛苦，但痛苦带来的效果是显著的，她纤手一抬，炽热的火球争先恐后地从身后飞出，接连朝武空岚砸来。

滚滚热浪袭来，男人却分毫不避，他指尖一蜷，周身气势节节攀升，上前与塔柒雯缠斗在一起。

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中，科林暗搓搓地从铜炉上跳下，朝凌烨的位置挪去。

刚凑近他就是一惊，原因无他，眼前这副情景实在是不合常理。只见凌烨瘫坐在一角处，浑身上下除了那张俊俏的脸，全身都是烧伤的痕迹，身上甚至还有地方仍燃烧着火苗，即便如此，他依然神色淡然，泰然自若地靠在墙边，放任自己被灼烧。

只有他的眼睛，一刻也未从武空岚的身上离开。

“喂，凌烨！”科林低声喊道，“你还活着吗？”

凌烨微微转头，用眼神表达出他的疑惑：“？”

“不是，你身上的火还在烧啊！你没有痛感的吗？”

凌烨淡定道：“给‘三千杀’添把火罢了，不必在意。”

科林：“……”

他无语地挪挪屁股，移到了凌烨附近，占据了半席观景位置。

看着看着，科林逐渐坐直了身子。终于他实在是没忍住，问凌烨：“三千杀到底是什么？诺登斯到底是谁？为什么武空岚那么强？他对塔柒雯……完全是在压着她打。”

“‘三千杀’是一种华国古时的秘术，也可以说是一种诅咒，是鬼族……是那群脑子有病的狂热信徒创造出的秘法，用于献给他们的主子，也用于控制他。找到三千人自愿为自己献出一切，则修为大进，若找不到，那神魂俱灭。”凌烨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那武空岚！”科林望着凌烨平静的神情，即将脱口而出的问询卡在了嗓子眼里。

“别急，”凌烨笑了笑，“‘三千杀’只能用一次，武空岚身上的力量算是从塔柒雯选定的祭品中偷来的，只是借用了她的器材，不会有负面效果。况且，不止是‘三千杀’的效力，在他的身上，还有一部分是他自己力量。”

科林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不过很快他又疑惑：“他哪来的力量？”

凌烨没做回答，举起了鲜血淋漓的右手，透过被浸染的指缝，他微微眯眼，看向了某个正在酣战的背影。

一黑一红的双眸间，武空岚及腰黑发随着他的进退飘飞，他使用的招式明明是最正规的军体拳，配上不时阻碍塔柒雯的肢体，却显得有些残忍和阴毒。反观塔柒雯，在吃下那颗黑色珠子后，她的速度、力道和感知力都拔高了一个大档次，手中武士刀伴着她的跃起和降落大开大合，竟当真绝地反击，达到了和武空岚分庭抗礼的程度。

两人都分毫不让，谁也无法撼动谁，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了战局开始的第九分钟。随着武空岚的一个侧身，塔柒雯终于找到了对方的一个破绽，她连笑一下的时间都无，立刻让周边炮火随她指挥，像礼炮般对着武空岚齐放。同时自己一个高难度旋身，手中武士刀像极速运转的大型机械，直朝武空岚的要害而来！

“糟了！”科林唰地一下站起身，一颗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待烟雾散去，战局显露时，他却看到了自己极度难以理解的画面。

少女停滞在半空的身形，惊恐的眼神，无声哑火的炮弹，和捏纸片一样握着塔柒雯的刀的武空岚一起，形成了一片老式电影胶卷上图案般的黑白色的区域。

科林揉了揉眼，确信自己没看错，那一片完全无色无声无动静的区域就这么突兀又诡异地横亘在残垣断壁之上，超出了自己的理解范围。

老电视上才会出现的花屏在此区域闪过，里面的图像如失去信号的卡顿的视频一般，整个花掉，随后化作一缕灰尘，无声无息地，简简单单地，消散得无影无踪。

只余武空岚一人站立的身影。

他闭合的眼睛倏地睁开，又变回了普普通通的黑色，一步一顿地朝两人所在的位置走来。然而此刻，科林只觉这双眼睛是什么洪水猛兽，他提心吊胆，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仿佛刚才化成烟雾的是他一般。

武空岚的脚步停在了凌烨身前，他一挥手，那些仍在舔舐凌烨躯体的火苗便全部被熄灭。

两人间沉默无声，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唔……好累……”

严肃地站了好一会，武空岚低声抱怨，紧张的气氛一搅而散。

凌烨：“……”

科林：“……”

摆出这么一副架势，都以为你要和上个梦一样连我们一块杀呢！

说完这句话，武空岚身体一软，倒向凌烨，凌烨一怔，下意识想要接住了他，却反被他高大的身体压倒在地，连想动都困难。

见此，凌烨叹了口气，用自己仅剩的一只完好的手抚上他的脊背，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

“凌烨，你还没告诉我，他哪里来的力量？”科林神情复杂地看着两人，依旧执着于他那个未得到回答的问题。

“塔柒雯第一次开炮时，我趁着她没有注意，进了一次那边的八卦炉。不出所料，为那里供能的物体大有来头，于是我捏碎了那块石头，并找了个机会把它塞到了武空岚身体里。”凌烨晃了晃自己的血手，十分具有说服力。

科林不解：“石头？什么石头这么厉害？”

“关于这个，民间应该有不少叫法，有人称它为神明的心脏，有人称它为恸哭的记忆，不过更普遍的叫法应该是‘世界的权柄’，你可以将那块石头理解为被稀释过的世界权柄，在增大它体型的同时也可以被普通人看到。”

科林肉眼可见地呆住了。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舌头，结结巴巴地问道：“不是，不对，你确定你没有看错？世界权柄，那不是只有神和伪神才能拥有的东西吗？你就这么……这么随随便便地把它捏碎了？”

凌烨淡定如常，说出的话却极为骇人。

“神、伪神，祂们都只是看上去神通广大，不管祂是真才实学还是投机取巧，都不过世界的棋子罢了。对于人，我倒是认同塔柒雯的观点，只要自己敢尝试，谁又不能成神呢？”

这话有点太过于大逆不道，科林下意识咽了口唾沫，生硬地把话题转移到关心武空岚的伤势上，揭过了关于神的讨论。

只是他的心中却隐隐有不安滋生：这里为什么会存在世界权柄？武空岚又为何能使用那些力量？以及，他们即将要面对的敌人，到底是什么！

难道会是……神明吗？

“那诺登斯又是谁？”他问。

从这个梦开始，这位神的名讳就如影随形，但科林并不记得七十二位神明中有他的名字。

凌烨沉默了一阵，正当科林以为他不会再答话时，才听到了句轻声呢喃。

“自由与平等，枪械与战争。”

彻底失去支撑的梦境开始崩裂，庞大的船体发出“嘎吱——”一声哀叹，连带着无数人的生命一起沉向了海底，凌烨紧紧地抱住了怀中的武空岚，思绪飘渺间，也逐渐没了意识。

世界一片安静。

.

世界的另一方，空空荡荡的会议室中，却是格外吵闹。

“朝恨雪，梅拉赫斯克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沈轩的声音平静地一如既往，从耳机中响起。

美艳的女人坐在没有开灯的会议室桌子上，神色肃然。

“在舆论压迫下梅拉赫斯克请出了一位神明出手，多可笑啊，出手的是珊瑚礁的医师‘爱缇娜’，祂能顶什么用？顶多救一救命悬一线的入界者，对于怎么结束梦境一概不知。就这么一点进展，梅拉赫斯克政府已经在声明‘已经对受害者实施人道主义救援且已取得显著结果’了，指望他们？”

朝恨雪嗤笑道：“一群冷血的无能的混蛋。”

“别把太多个人情绪代入工作。”沈轩提醒道。

朝恨雪：“……忘了你的冷血不输他们。算了，你那边有什么进展？”

沈轩略一沉吟，道：“你有没有听过‘上帝的指纹’？”

朝恨雪：“你是说数学上的分形，这和这场梦境有什么关系？”

“永远可以被分割的图形，无论将它如何放大，分裂多少倍，它的细枝末节都与整体出奇地相似。在现实中，它常体现在树枝不断分叉的末端，精妙而诡异。很不幸，这次的梦境就是这样的原理，从最外层的梦境开始，逐渐向内深入，永远探索不完，直至被同化或死亡。”沈轩解释道。

“正因如此，我们才能确定，那次爆炸一定在梦主意料之外，我们已经确认了爆炸的东西是‘扭曲回廊’。那条扭曲回廊不是在向内深入，而是在将人向外拉。所以我们猜测，那场爆炸，可能是入界者在内部的挣扎，也可能是谁在外布置的陷阱。”

沈轩的语气严肃起来，认真道：“朝恨雪，你应该知道‘扭曲回廊’这个词，对它起源于谁也略有耳闻。现在，我需要你仔细回忆那些前世的片段。”

朝恨雪皱了皱眉，虽然有些抗拒，但还是仔细地努力擦去脑海中那层模糊的浓雾，跨越生死，去回忆那些让她印象深刻的画面。

尸横遍野的村庄，一人踏血而来，将她带离那片地狱，并交给她了一颗不起眼的黯淡珠子。

古色禅香的宫殿中，黑衣龙纹之人尽显肃杀之气，执剑而立，屋内气氛剑拔弩张，三言两语间决定了她一生的命运。

被她指责过的朝臣妃子，不过几日，便曝尸荒野，不得好死，一身烟雨色的婉约女子在尸骨累累中朝她盈盈下拜，唇如点珠，心如蛇蝎。

还有……沉寂于院墙内的，那双盈满不甘与贪婪的眼睛。

“！”

朝恨雪猛地从回忆中抽身，艰难地问沈轩：“你想知道什么？”

沈轩：“第一个问题：‘妃子的寝宫’是你什么时候获得的？”

朝恨雪：“阖国成立之初约十年，我被不知身份的人从被屠戮的村庄中救出，他将那颗珠子交予我，并引导我走上了‘心性’的道路，在当时，应该算是‘奇道’之一。不……或许更早，我想不起来了，它似乎在我很小很小时，就有鱼衔珠而来……”

沈轩：“第二个问题：你因什么而死？”

朝恨雪：“我在摘星楼上假死之后，回到了我的故乡，那个由‘妃子的寝宫’构造的虚假的故乡，希望在那里终老。但有人将我和宝物的行踪透露给了和我结仇最深的江家，于是我便被……”

“不对。”沈轩打断道：“问题就出在这里，第三个问题：如果帝圣和他手下的各方势力都知道你会去那里，又有重器在此，怎么可能不派眼线来监视？”

朝恨雪：“他们不知道我还活着。”

沈轩：“什么？”

朝恨雪：“我当时抹脖子可是实实在在地抹，包括帝君在内，任谁来看都不可能有生还的可能。除非……除非，有一名蛰伏于深宫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精怪出手相助。你应该清楚这个名字——女帝连珠。”

沈轩没有吭声，这层关系他确实没想到。

不过他很快将话题拉回正轨：“所以你怀疑将行踪泄露他人，导致你死亡的人是女帝连珠？”

朝恨雪摇摇头，没有否认也没有确认，只道：“帝王之心不可度。所以，这些到底和这次的事件有什么关系？”

沈轩：“没什么关系，刚才只是在引导你建立思想通道，低头看看吧，你需要的东西应该已经送到了。”

闻言，朝恨雪立刻低头，在她的面前，一颗荧蓝色的珠子正幽幽散发着光亮，里面似乎还刻有复杂的纹路，这正是记忆中被反复提及的神器——“妃子的寝宫”。

“现所有华国同胞已经被全部被定位，我们尝试过许多方式，但那处小镇似乎早已拒绝任何人入内，即使按照梅拉赫斯克最初提供的方式也不行。这是一个噩耗，但也是梦主实力衰减的证明。”

“所以，上级已将#24的使用权全权交付于你，请你以破除梦境、解救全部同胞为目标，此刻起你的行动将任由你自己决定，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

沈轩公事公办的宣布声，似在朝恨雪心中激荡出一圈涟漪。

她握起熟悉的珠子，前世今生的记忆交织，心中五味杂陈。但很快她就调整好状态，攥紧了手中的珠子。

沈轩的问话建立联系的同时也赋予了她一丝灵感，有了这东西，她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了。

跨越半个星球的另一边，沈轩点击面前虚空屏，结束了通话，看向了对面的人。

他问道：“这点事居然能惊动你，所以，为什么突然找朝恨雪问这些内容？如果只是想把#24送到她的手上，我们有无数种方法。”

“‘扭曲回廊’事关重大，我需要确保她的记忆与我相吻合。”

“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动不动就活成百上千年的，分析历史不靠史料靠回忆。”沈轩揉了揉连续分析梦境组成后疲惫不堪的太阳穴，抱怨道。

龙延摇摇头，不赞成道：“史料易改，但记忆不会。”

沈轩姑且认可了这个说法：“行，所以你突然找过来只是为确认永昌年间发生的事情，还是有什么其它目的？”

“因为‘扭曲回廊’当初是我提议建造的。”龙延语不惊人死不休，瘫着一张俊脸平静地答道。

沈轩：“……什么？”

龙延思考片刻，挑了些重点讲述。

帝君当年建组织“天下势”用于控制国家，明面上分“天”“地”“人”三势，用于掌控国家政治、军事、文化、教育、农业等多个方面，暗处却有“风”“雨”“雷”三势，用于探查、暗杀、处刑、以及控制里界区域等见不得人的事。而当时龙延所在的职位正是“雷”。

除了亲手埋葬将自己带大的族长，绕半个星球追杀叛徒，九死一生地收集摆渡人灭亡的情报之外，协助“风”建造“扭曲回廊”也算是他记忆中印象较深的一件事。

建立它最初的目的，是为了封住那些无意义又痛苦的回忆。

以“风”的说法来看，有些他在与域主战斗时诞生了很多让他分不清现实与虚幻、自我与非我的记忆，这些记忆会引导他走向疯狂。于是，他第一次提出了“抽离记忆”的想法，即抽取那些痛苦的记忆，用特殊容器盛装，在封存在里界之中。

他们这么想过，也就这么干了。

让他惊讶的是，“风”的能力竟直接与记忆挂钩，当风抛弃一部分记忆时，他也会相应地失去对应的能力，这部分能力则被存储在“扭曲回廊”中，不见天日。

可惜他与“风”的交集止步于此。

此后不过几年间，摆渡人灭族，几名将领接连身陨战场，军事区域空缺，“风”不得不接手将军一职，征战沙场，从此与他再无联系。

再见之时，便是从正北升起的黑日耀空，帝圣陨落，华国彻底迎来无神存在的变革之际。

“你这不是记得很清楚吗，为什么还要找朝恨雪核对？”沈轩不解。

龙延微微低头，垂眸道：“时间太过久远，即使是我也需要对记忆进行确认，如果你想听，我可以把有关那一段的全部历史告诉你。”

沈轩没有犹豫，迅速打开眼前虚空屏上的录音装置，道：“请讲。”

龙延疑惑地瞟了他一眼。

沈轩：“这可是珍贵的史料。”

龙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