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母亲的哺育和娘的娇惯下,渐渐地成长起来,开始明白一些事理了。母亲有时走娘家,只抱我二妹去,嫌我话多直爽光惹事生非,不让我去,我说:“叫我去我也不去,那里的孩子不讲理,欺负人,我才不去呢!我去吕家庄姥爷家大家都让着我,还领我到大果园里吃鲜果,夏天找来蝉蛹都给我,我才不喜欢去妗子姥娘家。”
前几年,娘常提到,你婶子是我与你爷三担麦子买来的,我就追着问:“娘,一担是多少?”
娘说:“一担是两大布袋。”
“那一布袋是多少?”
“一布袋是150斤。”
我竖起小指加了加说:“那不是不到1000斤吗?”
娘说:“这还少么?这些都是我与你爷省吃俭用积攒下的。”
这样的话,我不止听过一次,但我不懂大人这些事,也体会不透其中深厚的含义。
自从有了我二妹,父母上坡干活,送水送饭就成了我的事。娘用韭菜炒鸡蛋,卷上煎饼,两个一卷共四卷,但两卷卷鸡蛋的,两卷卷咸菜的是给母亲吃的。但没有水喝,怕我路上提不动燎壶。
我说:“娘,我有办法。”我叫了大爷家侄女刘金莲来,她比我大一岁,俺俩用一条小木棍抬着燎壶,地不甚远,一会就到。
吃饭的时候,母亲叫我吃,我说:“我回家吃,娘在锅子里给我留下的鸡蛋。”父亲拿起一卷卷鸡蛋的给母亲,母亲不接。
说:“我这里有卷咸菜的,有鸡蛋的你吃吧!”
但父亲把卷咸菜的一卷拿起来咬了一口说:“活没少干,地没少锄,饭咋能不一样?”
二人推来推去,互尊互让,这再三推让的场面被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我影响很大,这是夫妻之间的深情厚爱啊!我拿起锄头来说:“婶子,我帮你锄。”
母亲说:“你不会,别锄了庄稼!”
我不听,但真的连锄都拿不动,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又慢慢地放下了。
从此送饭成了我的事。
夏天,割完麦子后,等老天爷下了雨,得趁地湿赶快耕豆子,等豆子四五寸高时,地里的草也四五寸高了。因为地里的麦茬还没烂掉,锄起地来特别吃力,连草带茬子要一起除净,还要小心别压了豆子。农活中除了榜高粱茬、谷茬外,就数锄头遍豆子累了。因为天又热,是个大力气活,非壮劳力不能胜任。
有一次,是我让三爷家二姐和我送的饭,二姐比我大三岁,她帮我提着燎壶,我挎着筐子,娘给放上了两棵大葱,一碟豆酱。煎饼两卷有鸡蛋的,两卷空的。
我拿出一卷空的说:“娘,你把留给我的鸡蛋给婶子卷上,回来我不吃了。”我是好心好意,知道婶子锄地之苦累。
娘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好像没有明白我说的话。
我又说:“娘,你不知锄地有多累。昨天我与二姐去送水,我看见婶子的衣服都被汗湿透了,只有裤腰以下,双层的地方没有湿。接到水后,我婶子一气就喝了小半壶。我爷教我的古诗中有一首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以前我光会唱不懂其中意思,现在我才懂得汗滴禾下土的辛苦了。”
娘愣在那里没有接煎饼也没有动,我说:、“娘,你卷还是不卷?不卷就不卷,反正我爷把有鸡蛋的与我婶子分着吃。”
说着我把煎饼放在筐子里,拉着二姐就向外走,走到大门口我回头看到娘还愣在那里。当时她是被我最后的一句话大大地刺疼了心,就是我爷把有鸡蛋的与婶分着吃这句话。
等我真的懂事后才明白,为什么在我们村有四五户有小妾的家庭,唯独我们家能和睦相处,能够得到人们的好评。但在和睦相处的背后,我母亲是忍受着多大的苦处和隐痛。可恨命运不济,生不逢时,从小背井离乡,卑身为奴,中途又被人卖,一个“小”字压得她抬不起头来,事事忍气吞声,任劳任怨,忍辱负重,苦水只有向肚里咽。盼的是儿女长大成人,兴家立业。再就是什么时候能回到自己的故乡,见到自己的亲人……
这一年麦子多收成很好,等割后打完场把麦粒晒干,我母亲用簸箕收着,娘撑着布袋,父亲向家里扛。我数着有六七布袋吧,反正不少。父亲把扛回家的麦子被迫倒在了停放着的新棺材中,把盖盖好,不懂消息的人是掀不开的。为了防备国民党抢粮征款,这样比较保险。因为我们家开木匠铺,经常做的就是棺材,在敞棚里厨屋的边上,到处撂着好几个。夏天有时我还在父亲没做成功的盖上睡午觉,溜光滑、凉凉的很舒服,习以为常,一点也不忌讳。
一天我在外疯玩够了,跑回家吵着要吃炒面。一进屋门口,听到娘最后一句话说:“你别忘了,你是我们用三担麦子买来的!”起初吵什么我没听清,为什么吵我也不知道。八成是婶子做事或说话不随娘的心愿。类似这样的话,娘不知说过多少回。每说到这些,婶子有理也说不清,只有眼含热泪,默默地忍了下去。在我小小的心灵里,以前不懂得这些事,现在突然感到愤愤不平,听了后生气地说:“娘,你不讲理!”
娘说:“我咋不讲理了?”
我说:“你算算,今年咱的麦子就收了六七布袋,在这七八年里,我婶子上坡干活,锄割、收打、翻晒,哪些活累不是我婶子干?粗饭剩饭我婶子吃,打下的麦子够不够你那三担麦子?三担才六口袋,光今年就够了。你没上坡干活试试有多累,你年龄大了老了,往后不都得我婶子养活你!这样的话,以后最好别再提了,让人听了伤心刺耳。”
当时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满肚子不平,理直气壮地一口气说了这些。娘气愤地说:“死妮子,无法无天了,居然说起我来了,我白疼了你!”
我说:“谁也都疼我,就是谁不讲理我说谁!我爷常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这时,我就看到母亲眼中的泪水唰地一下,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串串地流了出来,但嘴角似乎带出一丝不易察觉到的、淡淡的微笑。她心里一定在想,孩子终于一天天的懂事了,我的苦和累没有白受,心中的委屈也稍微得到了点安慰。
娘心计很大,城府很深,也许她已认识到自己说话欠妥,从此以后,再没听到对我婶子有这类的话了,对我还是一如既往。其实她心里也明白,英子说的是真情实话,自己一天天老了,而且还有病,用人的时候还在后头,自己只能吃一肚子穿一身,其余的不都是孩子们的,我又何必与人斤斤计较呢?
从此以后,娘对婶子好了许多,也不再两样饭菜,对婶子一视同仁,平等对待了。我婶子本身就省吃俭用惯了,渐渐地在日常生活中,除大的事情与娘商量外,一切琐碎事儿也能自主了。再说,娘岁数大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又看到婶子忠厚老实,心眼和善,不是那样挑事生非的人,所以把权放了下来。婶子从此以后有了点自由,有了点权柄,也渐渐地成了一个当家作主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