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四岁那年冬天,母亲又给我生了个妹妹,一家人盼子心切的心一下子冷了下来,母亲气得饭也吃不下,水也不喝。娘怕婶子气出病来,听说月子里得上病最难治,所以赶快安慰她说:“闺女更好,闺女还得命里担,不要着急,有儿子的命早晚脱不了,都是命里注定的。”娘表面上虽然不说,但背后却偷偷地唉声叹气,在暗地里发愁。
这一年天气变冷,入冬不久,娘的气管炎又开始发作了,起初不住地咳嗽,以后发烧,渐渐地气管炎转成肺炎、肺气肿。俗话说“痨病方子一大筐子”,什么土办法也用上了,可是时好时坏,烧总是退不下来。那时候没有退烧的药片、针药,更不用说吊针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用中药。父亲买来了犀牛角,婶子用刷子刷干净了磨刀石,放在盆中,使劲地磨,累得胳膊生疼,老半天才磨掉几钱,但磨下的水跟稀粥一样,一大豆绿碗,娘一口气喝上,还真管用,烧渐渐退了,喝了三四遍后,娘的病就慢慢地好起来了。
自从小弟弟亡去之后,我一直跟娘睡,婶生了二妹后,给娘端水、端饭、倒尿盆、倒痰盂、倒洗脸水等小的事情,我就开始帮婶子做。冬天夜长,娘咳嗽不止,把我吵醒了,睡不着了就与娘说话。
我问:“娘,你咋得的痨病?”
娘说:“下关东。”
我又好奇地问: “下关东干啥?”
娘说:“躲土匪呀!”
我又追问:“为啥躲土匪?”
反正睡不着,娘就从头到尾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事情是这样的:1928年左右,人民生活困苦,社会动荡、贫富不均、民不聊生。当地土匪越来越多,大股土匪占山为王,小股土匪兴起了“架票”,也叫“绑票”。有钱人家的孩子或主要人员被绑匪挟持后,留下纸条后话,借以勒索赎金。在指定地点接头,找上个中介人,一手接钱一手放人。如不交钱,或认出土匪中的人员后,干脆就被撕票,即杀死人质,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有的人家为了救独一的儿子,卖宅子卖地,孩子倒救下了,但日子却从此穷了下来。
一天夜里,我们庄的东头,突然狗叫声响成一片,接着听到我家西邻的十妈家人声杂乱,连哭带吵,人们知道出事了,但都不敢开门,只能在家中拿着棍棒或别的武器,竖起耳朵听动静。紧接着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吵声响成一片,又听到一阵哨子响,一会才安定了下来。在后半夜下两点左右,又听到有人喊:“哎!我们家出事了,快出来救人啊!”
这凄惨惊恐的哭叫声与无助的哭喊声在寂沉的夜空中划过,听了使人心惊肉跳,毛骨悚然。然而摄于土匪的威势,谁也不敢出来。
这时人们如惊弓之鸟,不敢再睡,眼睁睁地待到天明。四邻五舍自家堂叔弟兄起早一齐来到十爷爷家。一进大门,看到的景象触目惊心!十爷爷的头上、身上、脸上被刀剁得看不清面目,北屋门前地上一片血水,一直流到北屋内,十爷躺在地上,微有点气息,不到早饭时就命归黄泉了。老十妈手上、胳膊上、脸上到处是血,手上老大的血口子,让人看了发怵,真是惨不忍睹。那在黑夜里喊叫的是年轻的少十妈,人们七手八脚地帮老十妈包好手上头上的伤,问:“孩子怎样了?”新十妈说:“孩子是被转移了,多亏了大媳妇心眼多来得快,不然的话,孩子保准没命了。”
十爷家人少地多,家道殷富,引人注目,老十妈从来没有生育,为了接续烟火,传宗接代,又说了个新十妈来,生了一个儿子已十岁了。给十岁的儿子找了个十八岁的大媳妇,刚结婚不久,儿子媳妇在三间西厢房住。为了以防不测,平时西厢房的土炕,上面瞒着的土坯,有一块是活的,有事的时候,掀起炕席,以备藏身之用。
这一天半夜间,突然有人跳过墙去,把大门打开,紧接着把西房门闯开,把孩子从被窝里拖了出来。大媳妇知道出了事说:“您这位大爷行行好,让我给他穿上点衣服。”这时北屋的十爷听到院内有人,知道孩子要出事,他救子心切,急中生智,一看门后有个木匠用的锛,拿起锛来就与土匪对命,一锛就砍在了一个土匪的脸上。土匪人多势众,又一土匪看到桌子上有把瓜刀,拿在手中没头没脸地向十爷砍来,老十妈立刻上去夺土匪的刀,两手被割得一道道血口子,两下里生死搏斗,乱成一片。
这时西厢房的土匪出来帮被锛的土匪,西屋一时没人,大媳妇麻利地掀开炕席,起开土坯,把小丈夫藏在了里面,盖好土坯炕席,神情安然,坐在炕沿边,若无其事一样,但心中怦怦直跳。这时那人回来了,问:“穿好衣服了吗?”
大媳妇急中生智地说:“穿好了,一个大爷抱着走了。”
那人一听,立刻吹哨子集合,到野外高粱地里的约定地点,清点人数,以为捆绑成功。
土匪走后,大媳妇赶紧把小丈夫拉出来,急走到前邻的后门口,带着哭腔喊着说:“六大娘,快开门救您那孩子!”
前邻是排行六爷的家,夜里发生这惊人的一幕,从门缝中看不太清楚,但知道出了大事。听到媳妇叫门,赶紧开了后门,媳妇快速地把丈夫送了过去,这才放下了心。救下的这个孩子就是后来玩耍、会扇碟子、扇碗。而且口才好会卖纲的刘乐仁大叔。
到了集合地点,土匪问:“谁抱的孩子?”谁也说没见,这时他们才恍然大悟,知道上当了,而且扑了个空。等又回到出事地点,什么也晚了。虽然兴师动众,呼隆了半黑夜,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匪徒们互相埋怨,无功而返,而且还重伤了自己一个弟兄,真是得不偿失。
我们村还有一女,婆家是桃园村,小丈夫九岁,媳妇是十**岁。结婚的当天晚上,孩子不上新房睡,大人硬叫孩子去新房,孩子连害怕带害羞,到屋里蒙上被子就睡了,大媳妇也不敢叫他。第二天早上,媳妇出来扒灰烧火,紧接着上近亲的大娘婶子家叩头,然后上坟拜祖先,紧接着就回门。按老规矩是叫二回三,就是说第二天娘家来人叫回去,第三天再送回来。
到了第二天的晚上,孩子被土匪绑架了,因为没打好交道,结果被撕了票,把孩子扔在了水井里,八成是孩子认出了其中的人。
第三天媳妇回到婆家,已是人去楼空,还没有看到丈夫长得啥样子,就守了空房。一直等到公婆死后她才改嫁,其命运令人可悲可叹!
打家劫舍、惨无人道的土匪这次没有得逞,但这样的事到处都有,闹得人心惶惶,富裕的人家更是日夜提心吊胆、一夜数惊、不得安宁。
十爷被砍后当天死去,十妈又过了六七天,因流血过多,无法抢救,也一命归西。当时,虽遭此惨祸,还不敢出殡,怕走漏风声,惹来祸端。唯一的儿子虽悲痛欲绝,但是不敢露面。没办法,老夫妻俩含冤被丘在北屋里十几年,直到儿子的孩子四岁时,才双棺出殡。这是土匪犯下的血腥罪行。
十几年后,有人见吕家庄一个常年在外当土匪的,名字叫安太的,脸上有一个大疤,这就是当年被锛砍的那个人,只回家了一次,自知作恶多端,罪恶难逃,不敢在家,以后不知去向,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