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念 第7章 第 7 章

话音刚落，林魏然猛然回神，恨不得扇醒先前失言的自己。

“我的意思是，陛下，这与礼不合……臣怎可与陛下同桌而食。”他又连忙找补道。

“这是在太极宫，”小皇帝刻意板起脸，“与礼合不合，是朕说了算。太傅坐下吧。杨言，去传尚食局，做些太傅喜欢的菜来。”

“是。”

“陛下这……”林魏然连忙想阻拦，但杨言已经领了命小跑着退出去了。

宣德殿内又只剩他们三人，一旁的炭炉不时发出细碎的响声。

最终，林魏然无奈地拱手行礼，在小皇帝的注视中坐下了。

杨灵允也笑了起来，“不过尚食局怎么又只送这些清粥小菜，是不是那些人躲懒去了，改日得好好整顿一番。”

“是我吩咐的，”小皇帝忙道，“幼荷姐姐说你昨日咳血了，又不肯宣太医，我便叫他们今日做这些送来。”

“咳血？”林魏然连忙抬眼看向杨灵允，“怎么还会咳血了？”

这会，他倒顾不上失礼不失礼了。

杨灵允对上两人有些紧张担忧的眼神，好笑道，“小毛病罢了，不碍事的，这般紧张做甚。陛下若是担心，我今夜便宣太医来瞧瞧。”

“吃饭吧。”说着，她率先动了箸。

尚食局速度很快，在三人刚吃一半时，就将几道辣菜端了上来，胡椒的辛香占据了三人的鼻腔。

“搁这。”杨灵允抬抬下巴，示意杨言将辣菜放在林魏然面前。

不过她与林魏然就隔着一手肘的距离，离林魏然近，离她更近。

菜刚刚上桌，杨灵允眼睛微亮，抬手就想去夹。

只是她的银箸刚伸至半空，还没夹起一箸菜，就陡然被林魏然手中的银箸按住了。

“咳嗽之人不宜食辣菜，还请公主殿下多注意饮食。”他眉眼低垂，看不清神色，只轻声劝道。

杨灵允有些不悦地抿抿唇，忽然后悔让林魏然留下吃饭了。

管东管西的。

“罢了。”她把银箸从林魏然的银箸中抽出来，搁在一边，小声嘟囔了一句。

林魏然沉默片刻，忽然用公筷夹起一块以葱末点缀的鱼鲙，蘸了蘸酱汁，放进了杨灵允的碗中。

期间还顺手挑走了上面的葱末，只留下浓郁的酱汁。

杨灵允低头盯着碗中那块黑白相间的鱼鲙，鱼肉雪白，酱汁浓黑，看着倒也诱人。

【“我讨厌吃葱末。”

杨灵允喜欢福安酒楼的菜肴，每次偷偷溜出宫玩，都不忘去福安酒楼吃一顿。但可能是福安酒楼的老板打死过不少卖葱的，每道菜必要撒上一把细碎的葱末。她每次都要费不少功夫挑葱。

不过，自从认识了林魏然，她再也不用自己亲自动手了。

“你可真麻烦，祖宗。”林魏然每次都是一边无奈抱怨着，一边把葱末挑得干干净净。】

“没有胡椒，不想吃。”杨灵允指尖微蜷，想抬手拿箸，又在最后一刻生生停了动作。

“等你的咳疾好了，我做有胡椒的给你吃。”林魏然依旧握着银箸，不动声色地轻声道。

杨灵允再没开口，沉默片刻，还是吃下了这块鱼鲙。

御厨的手艺是个顶个的好，就算没有胡椒，佐以酱汁，味道也差不到哪去。

但杨灵允就是觉得不好吃，很难吃，上面还有葱末的味道。

她一点都不喜欢。

就跟那些乱七八糟的往事一样。

圆桌不大，这两人的小动作小皇帝看得一清二楚。

他若有所思地夹起羊肉咀嚼，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姐姐先前敢那般信任林太傅。

疏离陌生可以伪装，但下意识之间透露出来的熟稔和小性子却难以掩饰。

但他不由地又有些担心——若是林太傅真查出了什么，以他正直无私的性子，他与姐姐……

罢了，小皇帝决定先不想那么远。若姐姐实在喜欢太傅，那绑也要把太傅给姐姐绑回来。

小皇帝自觉提前解决了一个大隐患，心情很好地开始继续吃饭。

但撤下饭菜，离开圆桌后，圆桌上那点不明不白的暗潮也随之消失。

云婉的死，仍然死死地隔在林魏然与杨灵允之间。

“我就不进去了，”杨灵允在栖暖殿外停了脚步，淡淡道，“在栖暖殿伺候的人不多，杨言已经全部带来，随你审问。”

林魏然一下握紧了手，想开口解释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解释不了。

因为他确实在怀疑杨灵允。

反常的举动，复杂的关系。他能为杨灵允找千百条没必要杀云婉的理由，却始终难以解释杨灵允昨夜为何会出现在偏殿。

但杨灵允的宫殿内毫无线索，窗边更是干干净净，没有残留半分水渍。

林魏然却不知该不该庆幸。

事出反常必有妖，栖暖殿内太干净了，干净得像是特意清扫了所有痕迹。

明明刚用过午膳，他却觉得愈发疲惫，用力掐了掐了眉心，才强打起精神来，去审问栖暖殿的宫女。

“公主不喜奴婢们近身伺候，所以奴婢们都只是早晚各来打扫一次。其余时间都在外头候着。”

栖暖殿掌事的是个资历深厚的张嬷嬷，先帝在时便在宫中伺候。

张嬷嬷的身后就跟了三个宫女，说是公主吩咐过栖暖殿不大，不需要那么多人。

一边就是太极宫内的宫女居住的宫女所。

林魏然问了这几人好一通，也没问出些什么，索性带着杨言等人把宫女所也搜了一遍。

竟在一个宫女的包裹中搜出一件靛青的裙子。

看样式，正是杨灵允昨日穿的那件，只是裙角多了好些未干的血迹！

“这是什么？”林魏然面无表情地拎着裙子，质问道。

张嬷嬷见了裙子，脸色骤变，转头怒斥道：“哪个混账东西，竟敢偷盗公主之物！”

“那包裹上绣着一个静字。”

张嬷嬷想了想，皱眉道，“林大人，栖暖殿内并无宫女名字中有静字。”

“没有吗？”林魏然眼神一一扫过张嬷嬷身后跪着的三位宫女，陡然间神色微变，“中间那个叫什么名字，头抬起来回话。”

中间的那名宫女始终低头跪着，一言不发。

张嬷嬷忙转头喝道：“红玉！还不回话！”

红玉终于抬了头。她像是想装出一副冷静的模样，但不断滚动的喉咙和紧绷的神色早出卖了她。

“你叫红玉，名字中又无静字，这么紧张作甚？”

“奴婢……奴婢……”红玉结结巴巴地开了口，却没说出个所以然。

“我想起来了！”红玉身边的宫女忽然抬头，语气中满是幸灾乐祸的意味，“红玉与绣工局的静和关系不是很好吗？静和今早还来宫中给公主送绣工局新制的冬装。”

红玉脸色唰得白了，一下扑过去急切道，“不是的不是的，不关静和的事！是我起了贪念，见公主不想要这条裙子，就想把它偷偷拿出宫去卖了。”

张嬷嬷抬手就甩了红玉一个巴掌，怒喝道，“混账，我等下再和你算账。”

“不想要？”林魏然眼底闪过幽暗，低头看向红玉，缓声问道，“是公主殿下亲口跟你说，她不想要这条裙子，让你丢掉？”

红玉微微发颤——偷盗宫中之物，是重罪，她是万万不敢的。

但静和分明说了，这条裙子公主吩咐她拿去绣工局绞了，显然是不想要了。

如今禁令已解，她只要把这条裙子洗净卖出去，定能赚得一大笔银子。

林魏然耐心地敲着指尖，轻微的“哒哒”声在红玉心上如雷贯耳。

“你若再什么都不说，我只能以偷盗宫中之物的罪论处。”眼见红玉紧绷的弦马上就要断了，林魏然又适时添了最后一把火。

果然，重压之下，红玉惊慌失措地将一切脱口而出。

最后又死死拽着林魏然的衣角，泪眼朦胧地求饶道，“上官，奴婢万万不敢偷盗公主之物。奴婢只是看如今解了禁令，想捡一点公主不要的东西。还请上官高抬贵手，放过奴婢吧！”

林魏然心底骤然浮现出不好的预感，皱眉问道，“什么禁令？”

张嬷嬷狠狠剐了眼红玉，但还是上前几步，不动声色地将人护在身后，四下看了一圈，才小声道，“林大人，此话万万不可在公主面前提起。”

“什么意思？”

张嬷嬷无奈，还是将往事告知林魏然——

“四年前，公主的生母端贤皇太后薨时，便是着靛青衣裙。先帝那时便下令，宫中再不许人穿靛青，甚至还处死了一个擅穿靛青衣裙的宫妃。如今时过境迁，宫外自然是不记得这些事。但宫中之人，到底还是心有戚戚，除了陛下、公主及其身边亲信，没人敢穿靛青。更没人敢在公主面前提起这些事。”

林魏然心底一沉——那云婉宫中发现的靛青色丝线和布料……

“先帝驾崩一年，宫中其余人还不敢穿靛青吗？包括长兴宫？”他喉结微动，不死心地追问道。

张嬷嬷连连摆手，小心翼翼道，“云贵太妃深受先帝宠爱，就算先帝驾崩，也定不会违背先帝之命。”

……

林魏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栖暖殿的。

张嬷嬷求他不要将此事告诉杨灵允，将红玉交给她处置，他同意了，也嘱咐张嬷嬷一干人等今日之事一句话也不许向外透露。

但当他看到在外面等他的杨灵允时，忽然就很想不顾一切地上前问她——长兴宫中遗留的靛青色丝线到底是不是她的？

云贵太妃，到底是不是她杀的？

抑或是，她派人杀的？

算算时辰，他在栖暖殿内也呆了许久，如今日头西斜，日光黯淡，唯有寒风愈发强烈，打着旋呼啸而过。

太极宫外栽着不少紫荆，冬日的紫荆开得繁茂，树干高大，艳丽的花迎风摇曳。杨灵允站在紫荆花中，对他笑了笑。

林魏然用力阖了阖眼，忽然不知该做什么。

他还该不该继续查下去？

如今只剩一条了——腿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