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魏然落后安宁几步,眼神幽深地看着安宁离开的身影——
他想起来了,这位安宁姑娘,与云贵太妃宫中的那位搬花的安乐姑娘,绞指尖的方式如出一辙,那是一种很少见的方式,若说是巧合,林魏然实在难以相信。
离开凝香阁没几步,林魏然眼神又忽然被不远处的一抹红色吸引。
是血迹,干涸的血迹,沾在荒草之上。
有人来过凝香阁?
林魏然皱眉,唤来小安子,“凝香阁平日可有人看守?”
小安子摇摇头,“我听师傅说过,凝香阁自四年前废弃之后,就少有人来,更别说侍卫了。”
所以这是一处绝佳的藏匿之所。
林魏然微微眯了眯眼,转身继续往后方走。
“让人守着凝香阁,有什么人靠近都来告诉我。”
从凝香阁后方离开,再绕过几株巨大的梧桐,他瞧见了一个眼熟的人。
“云太妃。”他拱手作礼。
云柔由贴身侍女搀着,眼眶通红,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开口时连声音都变得沙哑,“林太傅,可找到凶手了?”
林魏然沉声道,“下官定会抓出幕后黑手,给云家一个交代。”
云柔闭了闭眼,抬脚往左走了一步,正好拦住了他的去路。
“林太傅,”她眼底泛红,还是一副柔弱无害模样,连声音也很轻,但言辞却尖锐刺耳,“倘若凶手是临安公主呢?你还会秉公处理吗?”
林魏然喉结微动,一时沉默。
“你不会,”云柔苍凉地笑了一声,“林太傅,你有私心。”
“我有一事要告诉你,”云柔似乎并不是来质问的,又很轻地说道,“林太妃与姐姐关系极好,姐姐出事,她也未必安全。”
说罢,她转身离开,素白的衣裙带起一阵风,伴着淡淡的薄荷味。
林魏然站在原地,微微眯了眯眼。
云柔不知道林太妃已死,这是正常的——尸体是今早刚刚发现,在场的都是杨灵允的人,只要杨灵允不想,林太妃之死就不会传扬出去。
但有一个重要的疑点——
在天还未亮时,杨灵允就去见林太妃,究竟所为何事?
还有云柔莫名突然出现在凝香阁附近,又转身离开——是做什么?
单纯地出来走走散心吗?
——
另一边,杨灵允与林魏然分开后,没有回太极宫,反而转道又去了一趟坤宁宫。
“你又来做什么?”
坤宁宫内,淑太妃半倚在贵妃榻上,有些不耐。
杨灵允站在贵妃榻前,面无表情,“林玉死了。”
“她死了,关我什么事?”淑太妃依旧慵懒地倚在贵妃榻上,漫不经心。
“王淑均,”杨灵允微微弯腰,一字一字清晰道,“此事最好与你无关,否则王正安也保不住你。”
“你什么意思?”王淑均一把推开杨灵允,起身怒道,“一个攀着云婉才得了恩宠的下贱坯子,本宫连云婉都不屑杀,更别说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奴才。”
杨灵允冷笑一声,“四年前莲嫔的猫冲撞了云婉的仪仗,害得云婉腿伤,卧床数月,这其中没有你的手笔?”
王淑均柳眉微竖,冷声道,“是又如何?本宫就是看不惯她那副模样。只是她命真大啊,摔成那样都没死,”
但王淑均又很快反应过来,扬眉扫视着她,微微眯了眯眼,“这些旧事与林玉之死何干,又与你何干?临安公主,你今日是来,莫不是为了这事来给云婉讨公道的?”
杨灵允见她这副毫无顾忌的模样,阖了阖眼,转身离开。
王淑均在后面,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面。
四年前她借莲嫔之手弄残了云婉的腿。
杨灵允忽然提及此事,不是给云婉讨公道,就是来替莲嫔讨公道。
她断不信杨灵允是那等以德报怨之人,会替云婉讨一个四年前的公道。那就只剩莲嫔。
可也说不过去。
虽说莲嫔是陛下生母,但登基之时,陛下是追封了杨灵允的生母端贤皇后为皇太后,况且莲嫔曾经与废太子的那点旧事……
王淑均眼神渐深,把那些旧事翻出来,对杨灵允一点好处都没有,她没道理这样做。
而且,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为什么偏偏在林玉死了之后,她忽然提及此事?
王淑均渐渐皱眉。
四年前猫扑仪仗,云婉断腿,莲嫔被幽禁。不久后莲嫔便暴毙凝香阁。
这难道与林玉的死有关?
——
与此同时,太医院内,薛清拿着林魏然送来的那瓶赤砂糖从后室出来,笃定道,“这赤砂糖内混有朱砂。”
“朱砂?”林魏然微微皱眉,“我记得朱砂可以入药……”
“愚蠢,”薛清轻嗤一声,看傻子般看着林魏然,“你也不看看这朱砂是混在什么东西里面。”
“混在赤砂糖之中,赤砂糖多用于粥点之中,高温之下,朱砂毒性更甚,长期服用,毒性入体,神仙难救。”
薛清抬手将瓷瓶抛给林魏然,又道,“看着这瓶中余量,若日日服用,人怕是早已没气了。”
“这下毒之人真是好手段好耐心,”薛清又看了眼他手中的瓷瓶,语气生出几分莫名感慨,“此等手法,人稀里糊涂地死了,都没地找债主。”
林魏然神色微变,骤然想起了自己曾见过的一具朱砂中毒的尸首——从外观上看,看不出丝毫为人所害的迹象。
若莲嫔是被人用朱砂慢慢杀死,尸首又怎会指尖发紫?
那个宫女安宁的证词有问题。
林魏然眼神变得有些锐利——
安宁有问题的话,那个安乐也未必干干净净。而莲嫔一案,就是安乐告诉他的。
她们想做什么?她们背后还有谁?
“多谢薛太医。还有宁安殿的那具尸首,可有结果?”
“窒息而亡,”薛清淡淡道,“我在她的喉管中发现了不少颗粒,太医院的脉案上也说林太妃生前体弱多病,常有咳疾,这些颗粒入喉,气喘不上来,便死了。”
“什么颗粒?”
薛清耸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负责验尸,查案是你们的事。”
林魏然道了谢便急匆匆地准备离开,可没走几步就被薛清喊住——
“对了,林太傅,“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林魏然,“我建议你不要查这么深,若执意要查,也不要把查到的所有事都告诉临安公主。”
林魏然神色微变,“薛太医何意?”
薛清扯扯嘴角,“我入宫不过一年,也知道如今临安公主权势之盛。前朝后宫,三王余党被她杀得干干净净。你说,还有谁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接连杀人?”
“不可能,”林魏然反驳得极快,快地像是在掩饰什么,“若她对云贵太妃和林太妃有杀心,早在一年前便可动手,何必留到现在,还留我下来查案?”
“薛太医,还请慎言。”他警告地看了薛清一眼。
薛清毫不在意,无所谓地耸耸肩道,“只是听说林太傅是个好人,不想好人也白白成了公主手下的牺牲品。既然太傅不信,我闭嘴便是。”
林魏然甩袖离开太医院,步伐较之平常快了不少。
好不容易按下的怀疑再次被薛清勾起,他一时烦躁得很,没看路,出门时直接与人撞了个满怀。
“宣和?”眼见杨灵允被撞得后退几步,他连忙伸手拉住了她,“没事吧?”
杨灵允借着他的手稳住身子,又拂开他的手,“怎么了,这么急?”
林魏然沉默片刻,将先前查到的一切尽数告知,只是隐去了薛清那一番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也只是惹得杨灵允不高兴。
“四年前给莲嫔把脉,说莲嫔需要赤砂糖进补的是魏连望,”杨灵允脸色微沉,“魏连望不可能有问题,问题定是出在那些内务府的太监上,我让杨言去查。”
林魏然顿了片刻,怀疑再次难以克制地发酵——她说不记得四年前莲嫔与云贵太妃的那些事,却记得四年前谁给莲嫔把过脉?
“你这般信任魏院判?为什么?”
杨灵允沉默片刻,才淡淡开口,“魏连望是母后的心腹,他不可能有问题。”
“可莲嫔的贴身侍女安宁并未说过莲嫔与你和皇后娘娘有交集,她甚至还因为忌惮云贵太妃而不敢说实话,”林魏然眼底划过暗色,放缓了声音,轻声反问——
“宣和,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两人对峙在太医院外,日光隔出一条楚河汉界,她站在后方的阴影里,他站在前方的日光下,亮暗分明。
片刻之后,杨灵允扭头避开他的眼神,冷声道,“林魏然,你逾矩了。你只是来查云婉一案,不要多管闲事。”
林魏然上前一步,强迫她转过头,颧骨微颤,声音暗哑,“若莲嫔真是被云贵太妃与林太妃所杀,云贵太妃和林太妃的接连死亡,很可能是凶手在替莲嫔报仇雪恨。”
“莲嫔是陛下生母。公主,事到如今,你连一句解释也不肯给我吗?”
“解释?”杨灵允抬手拍开林魏然捏着自己下巴的手,嘴角牵起一抹嘲讽的冷笑,“所以你是怀疑我与莲嫔交好,才会拥护陛下登基,才会在时隔一年之后,杀了云婉和林玉替莲嫔报仇?”
“你不觉得荒唐?我若真要给莲嫔报仇,早在一年前陛下登基之时就可以杀了她们,又何必等到现在?”
林魏然固执地继续追问,“我只想问一句,你与莲嫔到底是什么关系?”
杨灵允冷笑一声,“她是陛下生母,仅此而已。”
林魏然阖了阖眼,沉默在原地。
清晨的光零零落落,照着他的面孔,半明半暗间,他整个人透出了几分凌厉和冷寂,与昨夜那个端着酪浆进门的人截然不同,更像是这一年间杨灵允在朝堂上见他时的模样。
“你不是怀疑我吗?”杨灵允忽然抬手,将一块令牌塞进林魏然手中,冷淡道,“那就拿着这块令牌,把所有事情都查个水落石出。”
“我比你更想知道,究竟是谁杀了林玉。”
最后这一句,她声音中带上几分咬牙切齿之味。
只是不知是对凶手的,还是对他的。
林魏然合上手心,慢慢握紧了手中的令牌。
他会将所有事都查明白的。
杨灵允拂袖离开后,原本候着外头等林魏然的小安子小心翼翼地从门后出来,小声道:“林太傅,如今我们……”
“去长兴宫。”林魏然沉着脸,大踏步往前走。
——
另一边,杨灵允径直回了太极宫,还没到进宫,就听下人来报说——安乐要见她。
长兴宫内,云贵太妃手下的那搬花的宫女。
杨灵允让侍卫把她带进栖暖殿,厌倦地掐了掐眉心:“出什么事了?”
安乐低眉,但语气和神色都不复先前面对林魏然时那副唯唯诺诺的胆小模样,“公主,您说我为您监视云贵太妃,您就能保我与妹妹平安,可如今我妹妹也被卷进来了。”
杨灵允抬眼看她,淡淡道:“你妹妹当时是莲嫔的贴身侍女,林魏然要查莲嫔一案,自然会去问你妹妹。他不是个滥用刑罚的人,只要你妹妹没做什么,她就不会有什么事。”
“可您让我把莲嫔一案捅到那位上官面前时,可没说会牵连到她!”
安乐依旧低垂着眉眼,只是语气中仿佛还藏着别的意思。
杨灵允皱了皱眉。
安乐是个聪明人,在宫中这么多年不会不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她是利用了安乐,但安乐不可能不知道——只要莲嫔案再被翻出来,安宁作为莲嫔的贴身侍女,必少不了被讯问。
可安乐却在这种时候突然跑来质问自己,似乎是想多争取一些道德资本,又似乎还在——隐隐威胁着什么。
想到这里,杨灵允猛然抬眼:“莲嫔一案,安宁还多嘴了什么?”
安乐是个聪明人,可安宁未必。
闻言,安乐一僵,倏然沉默。
此举更让杨灵允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沉默片刻后,她掐了掐眉心,叹出一口气:“我不会怪罪,安宁到底跟林魏然说了什么,你先告诉我。”
有了杨灵允这个态度,安乐动了动喉咙,斟酌片刻和盘托出。
听完了她的话,杨灵允果然也没动怒,只有语调里染上几分暗色:“看来,不用三日,他就能把事情全部查清楚了。”
“回去吧,”杨灵允又对安乐摆了摆手,“林魏然大约还会再找上你,只要你的话能让他满意,他就不会找上你妹妹。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自己衡量着看吧。”
因为无论安乐和安宁再说什么,再做什么,对她的计划影响都不大。
杨灵允只需要林魏然看到莲嫔是枉死的。
只要林魏然看到,就会查到底。只要他查,那些台面下的事情就会慢慢浮现在他眼前。
她的计划就能顺利地进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