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漆黑如墨,伴随着冷风袭来,黄豆般大小的雨点倾盆而落。
黑暗中,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男子大踏步走来,轻捷的步伐中有着无比的沉重,仿若他此刻的心情。
他腰间挎着刀鞘,——刀已入鞘。
这是一把刚刚还滴着血的刀,在被雨水冲刷过后,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血渍已干,他心中的创口却又一次被撕裂。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是一片淋漓的鲜血。
石板街上的积水如潺潺细流,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他身影的轮廓独自在雨幕之中穿梭。
前方拐角,有一座寺庙,规模中等大小。
院落当中也没人,和尚们都各自回禅房里入定去了。
夜已三更。
方丈室里一灯如豆,纱窗外面透着昏黄的烛光。
他来到了这座寺庙前,轻易地越墙而入,走至方丈室的门前。
随即从里面传来了一个语调缓慢的苍老的嗓音:“施主深夜到此,老衲有失远迎。有事请进来说吧。”
他于是推门进来了,迎面就是一尊佛像,在烛光的映照下,仿佛闪耀着金光。
一个老僧在地面的蒲团上结跏趺坐,微阖双目,神色庄严。
那男子也不行礼,只是看着老僧,淡淡地说:“智真方丈,你知道我要来?”
“嗯,”老僧轻轻点头,“老衲久候多时了。”
男子轻“哼”了一声:“看来,我今晚是自投罗网了。”
智真方丈略睁大了些眼,转头看向男子,眼神中只有悲悯。
男子冷漠的眼神中,时而闪烁着一丝奇异的光芒,——那是一种充满了杀气的凶光。
“方丈莫非,已提前告密,说某要作案?”
“阿弥陀佛,”智真方丈合掌念了声佛号,又缓缓道,“施主误会了,老衲的确不曾告密。更何况,施主要做些什么,老衲亦不知啊。”
男子冷冷地盯了他一会儿,语调毫无起伏地说:“我相信方丈之言。”
“善哉,善哉。檀越请坐。”
男子也不客气,跪坐在方丈对面的蒲团上,也不摘下兀自滴水的蓑笠,就这么直直地盯着方丈的眼睛,眼神中有着深邃的冷酷,以及麻木。
方丈的眼神却是柔和的,语调也是轻缓的:“施主夤夜造访老僧,必定是有话要说。”
“也没甚话说。”男子声音也不大,甚至窗外的雨声都要更大些。
“那施主……”
“我来,只为多谢大师的救命之恩。”
“善哉,善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当时我快要饿死了,大师给了我一碗馒头,及时救了我一命。”
“施主啊,并非老僧与你馒头救了你,而是你自己的慈悲心救了你啊。”
“我?慈悲心?”男子听了这话忍俊不禁,“我这种人还有慈悲心?大师莫不是说笑吧?”
“非也。老衲没有说笑。以施主的本事,倘若欲得饭食吃,就算是去偷去抢,只怕也无人能够阻拦。然而,你却宁愿饿死,也不去偷不去抢,这不是施主的慈悲心,又是什么?”
“不过是想保留一点尊严罢了,否则,我何不去沿街乞讨呢?”
“知耻近乎勇啊。施主能有保留尊严的念头,就是为人的一念善愿,有此善缘,定生福报。”
“善?福报?!哈哈哈……”男子苦笑,“大师,我这种人,只恐早已断了善根,是一个无可救药的‘魔’了吧?”
“佛魔从究竟说来,本无差别,二者不过仁者一念。一念转过,魔即是佛。一切众生从无始以来,种种颠倒,皆是妄想分别,以假为真。施主当知,此心与佛、众生本无差别。一念悟,众生即是佛;一念迷,佛即是众生。”
“那么,杀人的也是佛了?”男子再次眼露凶光。
智真方丈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与此同时,一群人正疾奔在石板街上。
雨幕和黑暗双重笼罩,景象不甚分明。
今晚没有月光,只有布满天空的乌云。
他们飞奔在街道上,两旁店铺民宅林立,黑黢黢一片,仅见轮廓。
“快!”其中带头的叫道。
他们三步作两步,来至一建筑前,带头的一个手势,后面的人一齐停步。
“头儿,就是这了。”
黑暗中,隐约可见,横着一块木匾,上面有几个字:段家杂货铺。
带头的迅速觑了一眼,手往前一挥,几个人一拥而入。
他们也不必敲门,亦无须撞门,因为木门并未关上。
杂货铺里黑漆漆一片,本就乱糟糟的,摆满了杂七杂八的货物,现下更是只见黑暗中的轮廓。
几个人先是摸黑走了几步,带头的轻轻叫了声:“段老板……嗯?”
他脚下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凭多年断案的直觉,已经猜到了眼前的东西是什么。
“点亮。”他命令。
后面的人立刻用随身携带的火具,把眼前这一小片区域点亮了。
微弱的火光轻轻摇曳,因为有风从门口透进来。
他们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还是被突然出现的景象惊了一下:地上躺着一个人。
“头儿,这就是段老板。”“公子,我们还是迟了一步。”
带头的蹲身,用手探了探那人鼻息,摇了摇头:“已经死了。”
在微弱的火光下,可以看到此刻的景象。
杂货铺里很是拥挤,摆满了各色各样的陈年旧物,都是些低价出售的二手货。
空气中有一股发霉的味道,当然,此刻的血腥味更浓一些。
那死去的段老板须发灰白,看着有五六十岁左右,身形微胖,有些发福。他圆睁双眼,嘴巴略张,显然死前很是吃惊。他胸口处一片鲜血,已将布衣染红。右手握着一把刀,刀刃闪烁着寒光,却没有沾染血渍。
“他是被一刀致命的,”带头的青年观察了一下周遭的环境,又察看了一番尸体,说道。“胸口处,是致命伤,也是今晚最新造成的唯一一处伤口。他衣服上的血尚湿,伤口处的血也还未凝结,说明他才刚死没多久。他手中虽握着刀,然而刀刃上并未沾染血迹,所以他并非死于这把刀,更不是用这把刀自尽的。”
“可他手中既然有刀……”
“没错,”青年点头,“此人决不只是一个开杂货铺的店铺老板,他还是一个武夫。这把刀就是他的兵器,既然死前还握着刀柄,说明他是打算与凶手进行一番打斗的。你们看,他身上其它地方的这一道道疤痕,都是他从前受过的旧伤。还有他握刀的手掌上,有茧子,也是常年使用兵器所致。可见,此人亦是武夫无疑了。”
“公子,”青年身后站着一个容貌清秀、打扮干练的女孩子,是常年跟她的“公子”出来查案的。“你是怎么知道,今晚这里会出事的?”
带头的青年形容俊俏,一身正气,眼神中满是智慧,解释道:“前面几起命案,虽然被害人表面上也是身份各异,然而我们发现,他们几个人都有至少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武夫,是会武功的。根据,同样是他们几个人身上的旧伤,以及死前手中握着的兵器:有的是剑,有的是鞭,有的是枪,还有的,是刀。
“从这一点看来,凶手并不是对他们几个人进行偷袭或者是暗杀,而是与他们各人正面交锋。这从几位被害人身上的同一处致命伤可以看出,行凶者的刀,是从被害人的正面,也就是他们几个人的前胸,刺入的,而非从后背。
“何以见得?因为利器从何处刺入,刺入的地方伤口也就越大:那是力道最为猛烈之处。而后,力道便会因为被害人身体的阻力而减少。
“虽然这个行凶者的武功极高,非但一刀穿心,一招便使得被害人毙命,而且力道贯彻前胸后背,前后几乎一致,不见力道稍减、刀法有略微的散乱,可是从一些细节处可以看出,我的推断是没有错的:利刃的确是从被害人的前胸刺入,而后贯穿胸膛,从后背刺出。
“行凶者的手法也是干脆利索,几起命案都未出现丝毫的偏差,都只用了一刀,就将被害人的心脏刺穿,所以被害人应该是当场毙命的。”
后头几个人一身劲装,像当差的打扮,其中一个汉子问:“头儿,你又是如何得知,今天夜里,凶手要再次行凶,并且行凶的对象,就是这个杂货铺的段老板的?”
那青年看着他们几个人说:“我并不知道凶手会在何时再次行凶,然而我相信此人必定不肯善罢甘休。我于是透过仅有的线索进行分析,先是确认了几位被害人武夫的身份,想到他们几个人要么曾经混迹过江湖,要么在官府里当过差,从这一个突破口,我试图去查询他们的底细。然后,我似乎有所发现……”
“公子发现了什么?”
青年若有所思:“说是发现,其实……也许只是我的直觉罢了。”
“公子的直觉往往都是很准的。”女孩看向他的眼神中满是柔情,但她也知道,现在公子正在断案,自己的心事应该收敛一点。
青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又说:“这个稍后再跟你们说。我前日先是假定了这种可能性,然后,我就发现了前面几起命案当中,被害者被杀的一个顺序。”
“什么顺序?”
“年龄。”
“年龄?头儿,这怎么说?”
“首先,这个杂货铺的段老板,我之前也只是猜的,并不能确定他就是凶手行凶的目标之一。当时,我把我猜测中有可能被害的人列了一个名单,其中许多人,也许并不会成为凶手行凶的对象,然而我无法确定究竟哪些是凶手要找的人,哪些又不是,所以我只能先放了一大堆名额进来。这份名单我现在随身带着,至少也有上百名。”
“上百名?!”几个人惊讶地看着他,“这可如何排查呀。”
青年道:“前面几个被害人,你们注意到他们的年龄了没有?”
“我注意到了,公子,他们都是老头。”
“没错,凶手行凶,是先从老的开始。当然,如果我的猜测没错,这件事本身就只涉及老人,因为这关联着一起陈年旧案。”
“那这都是老头子,头儿又是怎么知道,下一个被害人是谁的呢?”
“凶手行凶目标的年龄,是从最老的开始,然后越来越年轻。
“哦,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估计,凶手是怕最老的提前死了吧,如此,他就无法亲手将人杀害了。”青年微微蹙眉,望向门外黑暗中的雨幕……
方丈室里,陷入了一片静谧。
窗外雨声淅沥,仿佛淹没了天地万物。
智真方丈闭目,手上转动着念珠,默念佛号。
对面蒲团上跪坐的男子仍是冷冷地盯着他。
“方丈不想再说点什么吗?”
“老衲自然是可以说的,只是不知,施主想要听些什么?”
那男子看着他一字字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凭直觉。”
“哼,”男子冷笑一声,“大师莫非,已证得了六神通,所以能知道过去未来?”
“老僧修为浅薄,并无神通。”
“那请方丈解释解释,我为什么非要来你这里。”
智真方丈凝视了男子半晌,轻声说道:“因为,你心不安。”
声音很轻,然而在那男子听来,却仿若雷鸣,正好这时外面也轰隆隆响了一声。
男子的神情不再冷漠,而是露出了他内心深处最真实、最柔软的一面,那是他的本性、他的良心,对他的呼唤。
方丈双眼湿润,缓缓说:“老衲虽自幼出家,半世浮生,栖身佛刹,每日所闻,唯暮鼓晨钟,及诵经梵音,又以青灯为伴,不记多少寒暑,忘却几多春秋,寄居于兹,未尝远游,却也阅人无数,深谙世态,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之辈。
“非老僧有孤独之愿,只是年幼之时,心伤颇深,先叹六亲缘浅,后看万事皆空,红尘熙攘,已不复能悦然此心,遂离群索居一段岁月。随着众叛亲离,吾十有五而万缘放下,世间之事,如过往烟云,此心已了无挂碍,因而自愿遁入空门。前尘往事,恍如隔梦,当□□认,三际皆空。
“佛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世事皆苦,万境皆空。从前爱恨,都如梦幻泡影,灰飞烟灭。
“施主,自性本来清净,本心纤尘不染,真如实相,本自具足。七情六欲,爱恨情仇,无非一念,妄想分别,实若水月空花,了不可得。
“妄心幻有,寂灭实无。《圆觉》有言:‘知幻即离,不作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檀越这颗不安的心,当下在哪呢?竟是了不可得啊。
“你此来,是想要老衲替你安心。就像当年禅宗二祖立雪断臂,于少林请求达摩祖师一样。祖师与二祖说:‘把你的心拿来给我,我替你安。’二祖说:‘我的心在哪呢?竟是了不可得。’祖师遂云:‘我已替你安了心了。’不知施主的心,如今是否已安?”
那男子静静地听完了方丈的话,心灵的确得到了平复,但他也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却不可能永远保持下去,因为他还有许多事情还没有做完,而这是他永远也不可能真正感到心安的原因。
“多谢大师开导,”他微微躬身,“晚辈铭记在心。”
方丈垂下眼来,不由得感到悲哀,因为他知道,这个男子,到底还是没有放下。
“阿弥陀佛。”
方丈看向漆黑一片的窗外,听着响彻耳畔的落雨声,款款地轻声念道: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另一边,那带头的青年说出了自己对于案件和被害人的看法。
跟他的另外几个人都道:“既是如此,那就好办了。我们只须根据这个线索,也就是杀人凶手行凶的目标是从老到少,来进行追查,应该就可以确认凶手的下一个目标了。”
青年微微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公子,”那女孩儿道,“如果那个杀人凶手,此后行凶,不再按这个规律来作案了呢?”
“雪姑娘,”旁边一个粗犷的汉子道,“我们刚刚发现了这个规律,怎么可能下一回就变了呢?”
青年看着她说:“阿雪,你这个问题问得好。”
那个叫“阿雪”的女孩儿每次一跟她的公子对视,就会脸红心跳。
青年道:“然而我相信,这次这个杀人凶手,跟以往的都不一样。他必定是一个很特殊的人。为什么呢?因为,他就是故意要让我们知道,这几起命案,都是同一个人——也就是他——所为。否则,他在杀人的手法上就不应该是一致的。
“而既然他杀人的手法在这几起命案当中,都是一致的,那么,这位凶手,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我们无法将这几起命案关联起来,他没有要不使得我们知道这一切都是他所为的意图,换言之,凶手就是有意要让我们知道,这些事都是他的杰作,是他亲手将这几个人杀害的。
“所以说,我们如今所有发现到的线索,正是那杀人凶手故意留给我们的,否则,我们也许至今仍然一无所获,毫无头绪。”
“哼!”那粗汉咬牙道,“这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岂有此理!”另一个汉子也气道,“世上竟还有如此嚣张之徒。迟早要将其绳之以法!”
“可恶,可恶!”另一个瘦子也说,“这人简直是胆大包天。只是不知,此人为何要这么做。”
青年叹了口气:“若非其有意诱导我等,那么也就只有一种可能了:此人根本就不怕我们知晓,甚至就是要让我们知晓,这正是他这个人所为。那么还能有什么原因呢?无它,唯有复仇能够解释他的行为。
“复仇杀人,是凶手真正的作案动机。所以他才不怕我们知道。既然如此,阿雪所说倒也不必担心,因为此人下一次还会继续作案,并且不会去改变这个作案规律。
“他这样做的目的至少有二:第一,他故意要让我们查案者知道,命案乃是他所为,却又无奈他何;第二,他同样是故意的,要使尚未被害的、他接下来的行凶目标,感到恐惧,害怕自己接下来也要被害,而这,便是凶手‘杀人诛心’的手段,也是凶手复仇计划中的一部分。
“当然,凶手也担心老的寿终正寝了,不能死于自己的刀下,所以先杀老的,再根据年龄,逐步往下行凶。综上所述,我敢断定,凶手接下来作案,会用同样的手法,并且不会去改变规律,也就是杀人的顺序。所以说,接下来的被害人,我们应该还是能够确定的。”
几个人都说:“有道理,那我们得赶在凶手杀害下一个目标以前赶到现场,解救目标,抓获凶手。”
他们又问青年:“这位段老板的尸体怎么办?”
“我们不要破坏现场,”青年说,“明日天亮有人发现了,会去报案,到时本地官府自会追查料理。”
“那我们要不要去报案?”
“罢了,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的好。”
“头儿,”那粗汉压低了嗓门,“你在京城里可是堂堂的正四品大理寺少卿,此次又是奉旨查案,皇上还赐了你便宜行事之权,你手中完全有权可以号令各地官员协助断案,为什么却选择偷偷摸摸地去查案呢?”
“我说了,不到关键时候,切不可亮出身份。你不必多说了。你们今后切勿口无遮拦,暴露了我们的身份和任务,听明白了没有?”
青年此刻用的是严肃的命令式语气,几个人都恭恭敬敬地答了一声:“是。属下明白了。”
“公子,有没有可能,凶手如今就在这个县里?”
“完全有可能。”青年道,“甚至,此人就在我们附近。他方才行凶,就算是要离开县城,也不会去得太远。”
“那我们要不要去追?还是说,在县城里去找……”阿雪说着,自己也觉得不行,“唉呀,都不成,这不是大海捞针嘛。”
青年叹了口气:“是啊,大海捞针。”
“头儿,那我们,现在去哪?”
“当然得先离开这里了,”一旁的瘦子打趣那粗汉,“难道你还想住在这间杂货铺里,与段老板的尸体做伴,共度良宵不成?”
“我去你的吧,猴儿!”那粗汉笑推他道。
阿雪抿着嘴笑,另外几个人也笑了。
青年道:“先不要说笑,我们赶快走吧,要是被人发现了,有理说不清。”
“是啊,是啊,别被人给当做杀人凶手了。”
“走。”青年带头朝大门口走了出去,其中拿着火具照亮的那个人把火光熄灭,景象又复一片黑暗。
外面雨没那么大了,但还是在下。
他们几个人来的时候没料到会突然下起雨来,都没有提前预备避雨之物,又连日赶到县城里来查案,所以都被淋成了落汤鸡,浑身湿透,很是狼狈。
刚刚进屋待了会儿,他们几个人身上好不容易干了些,这会儿出门又淋湿了。
他们几个人在漆黑的石板街上快步走着,互相商量今晚该去哪里度过,有的说先去还没打烊的酒店饭馆里吃喝一番,也有的说赶紧先去投一家客栈旅店歇息。
几个人正说着,蓦地里,前方街道上出现了一个黑影,漆黑中,唯有轮廓还隐约可见。
他们看见了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正朝着他们几个人的方向,一步步地走来。
雨水仍在一滴滴落下。萦绕耳际的声响,除了落雨声、流水声以外,还有他们几个人和前面走来那人,彼此的脚步踏在石板路上的积水当中,所发出的声响。
双方各自停步,相隔一段距离。
此刻的景象一片黑咕隆咚,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带头的青年透过对面那人的轮廓,看出了他头上戴的斗笠,肩上披的蓑衣,还有,他腰间挎着的刀。
就凭直觉,青年也猜到了,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处,这副打扮,看来,就是他了。
青年后头那几个人当中有人喝道:“来者何人?”
对面那人竟然也没有选择沉默,他语气平静,只用了两个字来回答:“过客。”
后头那几个人正不知该如何是好,齐望向青年。
青年则望向那男子,用风雨之中足够他听见的声调,语言客气地说:“这位仁兄,此刻夜色深沉,更兼凄风冷雨,行路着实艰难。我等亦为过客,来去匆匆,于此邂逅,不期而遇,也是缘分。俗话说:‘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这位仁兄,可愿与我等小酌几杯,到酒店一叙,既可暂避风雨,又得消此长夜,彼此亦能稍减寂寞。不知仁兄,意下如何?”
一旁几人甚是佩服青年的口才,虽寥寥数语,却已极为完备。
对面那男子也爽快,这回只答了一个字:“请。”
于是,双方便相隔一段距离,那男子略在后些,放慢脚步,随着那群人而行,穿过十字路口,在寒冷与黑暗中又走了一段路,就看到了一点朦胧的光晕:是昏黄的灯火在暗夜中照亮。洒落在光晕区域的雨水都仿佛瞬间被点燃了。
这种时候,各种各样的店本都应该打烊了,毕竟飘风下雨的夜晚,还有谁会来?偏偏这时就来了他们一群人。
这种景象中,虽然只一盏油灯,却也令人颇感温暖,竟有种回家了的感觉。
其余几个汉子倒也罢了,阿雪姑娘毕竟是个女子,见此景象,不免唤起思乡之情,热泪盈眶,嘴唇颤抖,却强忍着不哭,望之令人心碎。
青年望着她微微一笑,他满了真诚的眼神和他柔和的笑容,在她看来,比那灯光还要温暖。他又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跟着公子满是安全感,时常体会着心灵的颤动。她也望着他莞尔一笑。
后头那几个汉子当然都知道二人的心思,心中也为他们二人祝福。只是他们几个人都不知道,那在后头走来的披蓑戴笠的男子,此刻隔着他们一小段距离,也看见了两情相悦的少男少女。
这个刚刚才从方丈室里出来,就恰巧碰上了他们的男子,他此刻的眼神既不凶狠,也不冷漠,而是带着一丝淡淡的哀愁。
在他的记忆深处,有一个画面,虽然他近来总是刻意地要去回避,却反而会更加频繁地浮现于脑海之中,无法驱散。
其实,他也无意驱散,因为那是他多年以来的梦,始终萦绕在他整个人的青春当中,给予了他最美好的幻想。
那个穿着一身红装的小姑娘,她破涕为笑的神情,那双含着泪水却带着笑意的眼睛,令那时尚年幼的他惊奇之余,感到悲痛和心碎,同时也为之迷醉。
他也不知道是否就在那一瞬间,自己从此就对她产生了感情……
“这位仁兄,请坐。”那青年温柔的嗓音将他的思绪拉回,他此刻眼神中尚余一丝罕见的温情,整个人却仿佛麻木的一般,走了进来。
这个半夜还没打烊的酒店当真是小得可怜,还很简陋:几根木杆子支撑着茅草铺就的棚顶,雨水大量从缝隙间滴落下来,而木头柜台就是唯一的桌案,前头摆着几个凳子,此外别无它物。
掌柜的是个眼目昏花、面黄肌瘦的老头,形象就很孤独。
“掌柜的,来两壶好酒,有什么饭菜也上一些,我来请客。”
“好,客官稍候片刻。”老人自到帘子后头备酒备菜去了。
那男子坐在靠边的凳子上,面无表情。青年则是坐在他旁边,青年的旁边自然是阿雪姑娘。
后面几个汉子也围在柜台边上坐着,也都不说话。
他们几个人虽然没有带头青年那么灵敏的直觉,然而他们也感觉到了什么地方有点问题,尤其是这位专门被青年请来的“过客”,更让他们觉得奇怪。
他们也看出了,这个被请来的男子腰间挎着一把刀,那么定然也是武夫了。
但是,要他们把这个恰巧碰上的人跟犯案的杀人凶手放在一起联想,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这么做的。
因为照他们看来,今天晚上杀害段老板的凶手,必定已经逃出县城了,要不然,至少也得躲起来。
虽然后一种选择远远不如前一种选择聪明,因为不及时逃走,明天命案被发现了,逃跑就要困难得多了。
如果官府封锁县城,又去排查可疑之人,那么凶手迟早都会被发现。
就算凶手本事大,还是能够逃脱搜捕,然而这个人的面貌也会有暴露的风险,倘若被人撞见了记住,绘成画像,张榜通缉,到那时,凶手之后的作案就要困难得多了。
所以说,如果凶手足够明智,那么此人就应该在杀完人之后连夜出逃,走得无影无踪。
那么除了这两种选择,也就是要么连夜出逃,要么在县城藏匿以外,凶手今晚还有没有第三种选择?
他们几个人用正常人的理智想,根本就不可能。
凶手不可能再有第三种选择。
除非,此人想自投罗网,要么就是想要自首,要么就是想要自尽,除此以外,连去想这个“第三种选择”的问题都是荒唐的,因为对于这种杀人如麻的凶手来说,这么去揣测其心理的本身就是极其荒谬的做法,换句话说,这种情况不可思议。
他们几个人毕竟也是在旁协助青年断案的助手,个个儿都是青年精挑细选的,不但武功高强,而且心思缜密,就连里面粗犷的汉子也是脑袋相当机灵的人。
这也不足为奇,因为他们几个人的真实身份都是在京都大理寺当差的人,大理寺乃全国首屈一指的办案机构,与刑部、御史台(本朝改“御史台”为“都察院”)合称“三法司”,所处理的均是有关朝廷的重大案件,非同小可。
至于带头的青年,则更不必说,本是名门贵族、三代世袭,本可以靠祖上福荫,坐享其成,然而青年不愿靠此关系,只凭借自身才华,数年间连破数十起大案,被当今圣上示以嘉许,补了空缺,擢为京城大理寺少卿。
当然,这些都只是摆在明面上的结果,至于每一件事背后的实质若何,则非世人所能洞见者……
偏偏今晚,就在刚才,青年在见到了那个男子的一瞬间,凭借自己的直觉,往另外几个人所不敢、也不愿去猜想的那“第三种选择”上去假定,于是他想到了,或许真的有这么一种可能:
面前这个人就是杀人凶手,而且他此刻往我们的方向走来,也就是我们刚从杀人现场离开的这个方向,那么,此人很可能是想要再次回到命案现场,所以,我们双方才会“恰巧”碰见于半路之上。
至于为什么要再次回到命案现场,这就不是青年所能理解的了,因为这涉及到了凶手内心深处很复杂的一面,而这,不是青年与男子那顷刻间的邂逅所能立刻明了的。
然而,由此一个大胆的猜测就立即变成了对于假设的肯定,也就是:这个披蓑戴笠、腰间挎刀的男子,正是今晚杀害段老板的杀人凶手。
无法解释为什么只一瞬间,青年就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虽然,他最后的怀疑还须用接下来的事态发展来证明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青年这时看向男子,微笑着问:“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男子也看向他,过了半晌,才答道:“秦朔。”
“秦大哥,幸会。”
男子看着他:“足下尊讳……?”
“在下姓孟,名羽澜,”青年爽快地答道,“此番跟我的几个伙伴出远门,意欲投靠朋友,去做些买卖生意。因途经此处,恰又遇雨,正待找一家客栈去,正好与秦兄相遇。欸,秦兄是做什么的,到此有何贵干?”
那叫秦朔的男子目光冷峻,眼神犀利,面对这番看似漫不经心的问话,竟也不闪躲,仍是盯着对方,直直地面对那双清澈真挚的眼神,说道:
“秦某,乃习武之人。平日里,走街串巷,萍踪无有定所,唯浪迹江湖,随遇而安矣。有时,会寻个有意习武的人家暂且安身,以教学武术谋生。”
那带头的青年孟羽澜听了这话,眉头几不可见地轻微一蹙,因为这一段话说得也是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而对于孟羽澜面部轻微的表情变化,那直直地盯着他看的秦朔却已尽收眼底,却不动声色。
正好这时老掌柜的拿了两壶酒出来,然后陆陆续续地又拿了许多酒碗,之后又上了几道菜,有葱油拌面,酱卤牛肉,芝麻烧饼,油炸花生,茶叶蛋,馄饨汤,炒毛豆,白馒头。
老掌柜主要是看孟羽澜几个人穿着体面,觉得他们还是付得起钱,所以才敢拿出这么多菜来,如果就秦朔一个人,他是打死也不先上菜的。
“掌柜的,不用找了。”孟羽澜在柜台上放了一个白花花的银子,喜得那老掌柜的连连笑着点头哈腰:“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另外几个汉子都笑了起来:“他也叫‘公子’,可惜老人家没那个福气了,‘公子’是我们雪姑娘的了。”
老掌柜一脸发懵,羞得阿雪面红耳赤:“哎呀,你们说什么呢!”
几个汉子大笑。
“好了好了,”孟羽澜也有些脸红,“严肃点,没大没小的。”又转向秦朔的方向,见他垂着头,眼神似乎有些轻微的变化。
于是他们彼此谈笑着吃喝,虽然那酒味并不如何香甜,反倒有些苦涩,然而些许酒意,配上下酒菜,在这个寒冷的雨夜,还是添了不少温暖的。
酒足饭饱,杯盘狼藉。
雨已停,夜未央。
他们来到十字街口。
“诸位,不必远送,就此告辞。”秦朔向他们几个人抱拳。
“秦兄,你此去何往?”
“去往该去之处。”
“去此处何为?”
“为所当为之事。”
“敢问,是何事?”
秦朔仰头望着漆黑一片的夜空,长叹一声:“心事。”
孟羽澜至此也不再问,只是向他行了个礼:“秦兄,一路保重。”说着,不禁悲从中来,感叹一声,“不知与兄来日相见,是否还能如同今夜,畅饮开怀。”
“聚散皆是缘。来日如何,管它!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秦朔高声吟诵着,转身就带着微醺一步一步地离开了,走远了。
孟羽澜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生出了同情之心。
这个人,不管他是谁,做过什么事,又为什么要去做,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看出来的:这是一个真正的侠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