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泉,早春。
庐泉的雾气似乎是从地底下生长出来的,不然这雾气为何经久不散地笼罩着这片土地的一年四季。这一方江南秀景都含蓄地敛在薄雾里,伸展着青山绿水。
“阿嚏!”裴腴行走在街上,瑟缩了一下肩膀,这雾气虽美但如凉水般贴在她的肌肤上,寒意十足。
但裴腴不在意这些许的凉气,毕竟北方的泠疆此时要冷得多了。
裴腴接着出神地想到,这时候师姐师妹们还算上矜持,而师兄师弟们裹紧了大裘不算,还是得冻得上窜下跳,像一群怕冷的猴,惹人发笑。
想到这幅场景,裴腴不由得笑了笑。
脚下独属于江南的青石板青灰斑驳,与泠疆的黄土大道很不一样。
春季雨气细密,就连脚下石板中碧绿微小的青苔都不甘屈居缝隙之中,而奋力地铺展在石板面上。裴腴抬脚绕过那蓬生气,抬眼就是远处翠绿丰满的群山,绿得仿佛吸饱了雨水似的快要滴出绿汁液来。
深吸一口气,裴腴继续往前走。
早街上人并不少,熙熙攘攘的人穿着样式不一,似乎来自天下八方。本地人对此也无异色,早就见多不怪了。
事实上确实没什么好奇怪的,庐泉下接岐岭上承金沂。岐岭人称第一富贵逍遥处,而金沂大派云集,底蕴不可谓不深厚。
这两者鼎鼎大名,而跟它们相比小的不能再小的庐泉仅仅是做颗枢纽罢了,甚至被过往的修士们戏嘲作“中转站”。
也正是因为它是“中转站”的缘故,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异乡人,自然也就服饰各异,三五成群的。
不时有俊俏的庐泉本地姑娘迎面走来,娇声软语萦在耳畔,让人的心弦软软的。
裴腴此刻忽然就明白了师兄们游历归来,说起南下时,脸上总是浮起的留恋不舍是为着什么了。
…… ……
她没有踏足这块土地很久了。
一路绕着弯弯折折的窄巷子,很快,裴腴就远远地望见了心心念念、记忆里的匾额——黑底金字的。
走近了看才能看清上面题着的龙飞凤舞的三个字——“无名堂”。
无名堂确实像它的名字一样无名。在裴腴与它分别的六七年间仍旧静静立在这一隅里,恍惚见去竟从未老去。
裴腴看着越来越近的目的地脚步不由得放慢,心里却渐渐紧张起来。
然而没紧张多久她就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情——无名堂门口聚集了一圈的人。这些人叽叽喳喳,抻长了脖子向内张望着。
裴腴在外围站定正要向里面看之时,旁侧两个黄脸的中年妇女的话传了过来。
“又是这姑娘?这个月都好几回了,真不知道是哪家大人教出来的……”矮妇女啐一口道。
“就是,我看着不像个姑娘的样子!就这样的指定没人要!”瘦长麻子脸满嘴唾沫星子混着瓜子皮。
“我可不许我儿子找这种悍妇!狐狸精一个!也不知道这男的哪处风月惹来的骚,这下脱不开了。哈哈……”矮妇女幸灾乐祸。
裴腴淡淡地撇过她们嘻嘻笑惹人厌的脸,视线转向内。
待看清里中“主角”时,她心尖一颤——那人身形实在太像她心上盼着的人。
裴腴的心砰砰地跳,呼之欲出。
那人转过身来——是相无津没错,然而裴腴的笑容刚刚扬起就落了下来。
攀在相无津身上的是位女子,她几乎是抱得紧紧地不撒手。
裴腴一瞬间失语,所有预想的话被堵回了喉间。
“放、开、我。”相无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蹦出这几个字。
“不放,除非你答应我后天去看戏划船的事。”梨骊丝毫不让步。
相无津深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就被一旁看不下去的侍卫大哥抢先了。
“小姐,这里……人多,要不还是进去谈吧。”梨骊随行的侍卫终于见不下去了劝道。
那侍卫也是随口一说,也不指望梨骊会听,哪知真派上用场了。这位近来的小祖宗眼皮子一掀,瞥见了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竟然真的慢慢松开了手。
看着还真有那么点顾及脸皮的样子。
只见梨骊站定,活动了一下手腕,腰间缠绕着的一柄软剑在光下埕埕发亮,看着很是凶残的样子。
她睨一眼众人,接着吐出轻飘飘一句:“今日之事若有人敢乱嚼舌根,传播半句,我定要叫他不得好死……”
周围人皆倒吸一口凉气,望着她周围同样凶神恶煞的侍卫们丝毫不疑有他,便都急急地散了个干净。
裴腴诧异,但当她清楚看见了那位大小姐腰间镶嵌着更加埕埕发亮的宝石时,也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怪不得大家散得这么快,原来是个有权有势的富家小姐,看着就挺不好惹的,也确实得罪不起。
只是这位大小姐似乎有点眼熟,裴腴隐隐觉得在哪里见过……
但让她不解地是这位大小姐生得黛眉胭唇,端正舒匀。本应是大家闺秀的模样,此时眉目间却充斥着格格不入的倨傲和寒气。
人群早就散光了,裴腴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这倒霉催的状况换成是哪位庐泉本地姑娘——千里迢迢赶来后发现心上人和别家女子牵扯不清,还不得哭尽整条缅苍河的水啊。
但还好此时站在这里的是裴腴。
裴腴立在原地没动。
“诶,我说你怎么还杵着不走?”梨骊嘴角仍挂着些笑,眼神却凌厉如刃锋。
“找人,相无津。”裴腴简明扼要地答。
原本毫不关心身后事的相无津正往无名堂里去,听见自己名字时下意识地回头望一眼。他眯起眼看了一会,直到眼前的陌生女子身形面貌与记忆中的小女孩重合。
“裴……宠宠?”相无津嘴角翘起弧度但试探地问。
裴腴轻轻点头,他还记得的话那就不算糟。
相无津一得到肯定的答案,就不自觉地笑开了。好看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似的,在光下暖洋洋的。
裴腴的呼吸放轻,也绽开一个浅浅的笑。
“嘶……”众侍卫莫名牙酸。
这算是遇着真的了吧,那他们家小姐岂不是……距离梨骊最近的一个侍卫思及此偷偷去看自家小姐的脸色——黑得像铁锅,杏眼逐渐眯起来,显出一丝很不相称的危险来。
真奇怪啊,小姐以前可从不这样的……这位心思复杂的小侍卫刚一抬眼就看见梨骊凶狠的面孔,顿时瑟瑟发抖,下巴恨不得含到胸口上去。
呜呜呜……好可怕,他想念从前的小姐了。
梨骊眼波一转。看来是没戏了……她心想,还有那么一丢丢点惋惜。
天下男人千千万,不差这个糟心男。梨骊冷哼一声,颇为不屑似地转身离去。
裴腴看着浩浩荡荡离开的人群,不由得出声询问:“他们……”
相无津不在意地摆摆手,“不用管。”他沉吟半晌,“这事说起来还有些……离谱,等会再议也不迟。”
说着,他往无名堂内走去。
“进来吧。好久没见你了,长大不少啊……”相无津一边走,一边感慨万分地说。
裴腴心想可不就是好久没见了吗,一晃眼六七年的功夫呢。
“你师兄可是特意写了信交代我,说要好好照顾你的,所以你就先在我这里住下?”
“多谢。”裴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你师兄怎么样?还好吧?”他问得极为熟稔。
相无津问的是裴腴的二师兄严雁,严雁自己历练的时候结识了相无津。
两人“相熟”当然也不止这层原因,算起来,相无津还救过她一命呢。
没听见身后人的回答,相无津回头看了一眼,小姑娘垂着头正神游天外,估计都没听见他说的话。
怎么还跟小时候一个样子,寡言寡语的……相无津啧了一声。
裴腴抬脚跨过门槛。
里面院子一点也不大,还是方方正正的。跟从前一样,连皱纹都没添一条。
占据了一角的大槐树长得舒舒服服,腰身都壮实了好几臂。反正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没有蔫头耷脑的,一个个绿得快要流油一样。
其中要数那株白玉兰长得最妖娆茂了——裴腴的眼光流转回来,这株“白玉兰”好像就是她送给相无津的那盆小白花。
可是她送给相无津的时候明明就是一株柔弱无依、楚楚可怜的小白花,现在怎么越长越大越来越……
裴腴想了想,觉得难以形容。
这株白花其实不是白玉兰,当时买的时候就连老板也不知道它的品种。白玉兰只是裴腴给它取得名字而已。
白玉兰早就不种在花盆里了,现在被它的主人栽在回廊栏杆边上。
整株花张牙舞爪一样地攀在栏杆扶手上,枝茎大咧咧地伸展铺放着,就连花都开得又大又密。在光下懒洋洋的,花花叶叶繁密,在微风中轻晃。
白玉兰的姿态太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被人养得快要成精了似的。
裴腴看呆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成精的东西。忽然她眼睛看见拿花飞快地闪了一下,她又眯起眼仔细地去看,然而什么也没发现,刚刚的一瞬间好像错觉一样。
明明就见它最上面的花骨朵转过来了“一眼”,怎么下一秒就没了。还有种被鄙夷的感觉,真是她看错了吗……
裴腴跟着相无津踩上回廊,她不死心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花仍旧惬意地晒着自己的太阳,枝茎被光晒得近乎透明。
裴腴转回头来,走在前面的相无津双手背在身后,懒汉一样晃晃悠悠地带路。
裴腴忽然就觉得白玉兰长残了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毕竟主人是相无津嘛。这样一想就情有可原了,哪怕那花下一秒跳起舞来也不足为奇了。
走在前面的相无津可不知道自己在裴腴心里的形象是什么样子的,刚刚见裴腴都看呆了,心里还颇为得意——不愧是他养出来的花,就是白白胖胖清丽可人讨人爱。
“吱——”相无津推开房门,屋内窗户没关。
屋内光线太强了。裴腴下意识闭了闭眼,眼皮子暖橙一片。
屋内敞亮,裴腴甚至能见到细小的埃尘在光中飞舞。
“你住这边吧,之前也是这间的。我经常来打扫,你放心住,有什么需要的告诉我一声就行。”相无津眨眨眼睛,伸手做一个“请”的动作,一边还微微弯下身子。
像是很熟悉的、某种魂牵梦萦的感觉,跨越了这些年沉寂的岁月再次来到她身边。
裴腴忍不住笑然后才点点头。
等相无津离开后,裴腴关上门走向窗口。
推开窗子,她嘴角的笑也跟着落了下来,心口微微酸涩。
他好像比想象中好一点,但又不像。
相无津没有丝毫变化,好像没有再见的这些年只是她的一个错觉。
*
无名堂依山而建,而她住的屋子又靠着里,这间窗户外面就是一条山路。山路往下不到几百米就出了山连着集市了。
在这还能听见鸟鸣声,吸进肺腑每口气都沾着雨露一样甘甜。
裴腴单手撑在窗边。思绪在过去和现在之间翻浮。
换做是十几岁的裴宠宠指定翻不出去,可现在是二十多的大人了,再翻出去简直是轻而易举的功夫……
其实是读书时放假半夜一点点写完的了,两年前的旧文了,大家请多多包容(抱拳)
还有替相某辩解一下,他是清白的(捂嘴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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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千里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