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玉溪台。
萧索破败已不足以形容眼前之景,华臻只是微蹙双眉,坐在那台熟悉的桌案边,期晚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随后递给她一封烫了陈国金印的信封。
华臻扫了眼,接过后放入怀中,问:“只有信么?”
期晚会意一笑,“已派人去接使者了。”
陈齐本有意合纵吞卫,谁知晋国想以赵茗之死离间二者,她只好将计就计,让公孙游把此事祸水东引给了左相,陈王生性多疑,何况此事已引得联盟之间有了龃龉,怪事发生多了,芥蒂更深,自然是全盘信任都给了公孙游。
这封修好书来的时间正正好。
“还有一事,虽与正事无关,可……”期晚欲言又止,“可也算要紧事。”
期晚本不想说,可她看得出来华臻是在意的。
“你说。”
“前几日您送去晋国的信六王姬并未回信,本以为是还没送到,可方才回宫路上,奴婢收到了南羲子医士的回信。信上说,六王姬如今……病入膏肓,卧床昏迷已久,不知能不能挺过这几日……”期晚声音越发小起来,“说是不要再去叨扰。”
华臻指尖微颤,手紧扣在桌案边,想起在晋国与赵茗分别时的确有几分不对劲,怪她当时并未多想。
期晚忙说:“怪我多嘴。”
“南羲子都束手无策,怎么会……”华臻渐渐平静下来,忽地出声,“期晚,你修书给药山,说要所有的归涯草,再派人立即送去晋国。”
期晚应下。
一道愤怒的声音自庭外传来,“华臻!你竟敢回来!”
华臻循声看去,只见一全身素白,蓬头垢面的女子叫嚷着跑过来,期晚即刻拦到华霜身前,“大王姬这是做什么?”
华霜扣住期晚的手臂,仍目光狠狠地盯着华臻,“若不是你,我怎么落到这样的地步,我今日非要杀了你不可!”
华臻拧眉看她,语气淡得像一阵风,“你用什么杀我?”
从未见过如此冷漠的华臻,华霜莫名有些心惊,“……你怎么敢回来!”
“我倒想问你怎么出来的?你的好弟弟不是把你禁足了吗?”华臻不去看她,从桌案上一堆废纸中抽了张带灰的纸铺在案上,又去拿笔,随后像是刚发觉砚台中没墨一般讪笑了两声。
“如今宫中都乱成这样了……都是你!”华霜发了疯,“他们说你要谋权篡位,哈哈哈,若真是卫由女主,怎么会轮到你?”
“那会轮到谁?你吗?还是二姐?”华臻闻言很是真挚地问。
华霜却愣怔一瞬,“我跟二妹从未有过忤逆之心,倒是你——”
“砰”地一声,剧痛从眉心处传来,华霜捂住额头跌坐在地,痛得双眼噙满泪水,方才华臻手中握的笔就落在她的裙边。
华臻已走远了几步,“带我的好姐姐来看看我是怎么忤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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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彻本想回宫后先好生休养一番,再想想用什么法子治华臻的罪,可刚坐下来没多久,外头的大臣一个接一个地来,说了不见便罢了,国舅却死活都要让他此时去前殿一并接见。
内侍端了衮衣玉旒过来,他不耐烦地一挥手,“懒得穿戴,带上便是。”
甫一进了前殿,却见六卿五官皆是愁云黯淡之色,见了他便像那垂死之人见了灵药似的。
果真,落座后耳根子便是得不了清静。
华彻垂头吐气,忽而听到有人说楚国找他要个说法。
“外头都传是王上将人劫走的,枉那莫将军还去山匪处找了许久……”
“诶!这个好办。”总算听到个他插得上嘴的话,“华臻如今就在宫中,即刻让她回楚国。”
那说话的大臣早已两鬓斑白,闻言哀道:“这、王上可是真心实意?王上在外惹了祸,是三王姬让您虎口脱险,今日城门口之事也都传到王城来了,三王姬现今便是百姓心中的明月,怎可……”
“再说若三王姬不在卫国,还有何人能证明晋王之诺?晋王实非光明磊落之辈,说是不会出兵,可谁知道三王姬一走,他还记不记得自己曾说过的话?卫国之兵力王上最为清楚啊!”
话毕,满朝噤声,似是不知他为何如此直言不讳,纷纷唉声叹气。
华彻一时之间惊愕不已,正要发作,只听他继续道:“陈齐之盟早摆在明面上了,王上不知么?”
几个年轻的大臣互看了几眼,一人急插嘴道:“范大人恐怕是多虑了,太史令早些日子便说过,这陈齐之盟就结不了。”
话出后又是一派死寂。
谁不知晓太史令预言的是什么?是说那陈齐之盟会在明君出现之后轻松化解,而明君……
玉阶上骤然巨响,华彻将手边物什悉数摔下,众人跪了一地,唯独之前那个老臣直挺挺站在中心。
华彻怒盯住他,咬牙切齿道:“那范公有何高见?”
“唯今可解之计便是,让三王姬摄政。”
数日的愤怒与忍耐在此刻达到最盛,“来人!将这大逆不道之人就地——”
紫影缓缓从殿门移了过来,方才人们嘴里议论的人就这么突然出现。
年轻的几人率先开口。
“拜见三王姬。”
其余众人纷纷俯首行礼,华彻腾地站起,气极,“拜见什么?给我把她贬为庶人!”
无人应他的话,华彻望向国舅,国舅这才怒喝了声,“怎么没人拦她?朝堂重地也是她能来的地方吗?!”
“国舅不必责怪守卫,守卫也是心系家国才放我进来。”华臻温和一笑。
他哼声,“你怎么有脸说这种话?所谓天象预言不过虚无缥缈,根本信不得,恐怕你是早有谋反之意,王上怎容你顺着杆子往上爬。”
华彻复又坐下,冷眼看她。
“你们误会了。”华臻从怀中拿出信封,“我来此地便是为了禀报一事。”
她将陈国金印展出,给周围臣子一一过目,“我知晓从前陈国与卫国之间多有不和,更有其吞卫传言扰得人心惶惶,卫国正值危难之际,我怎可袖手旁观,于是求得陈国修好书一封,保两国之间数年毋有战乱。”
“自此,陈齐之盟再不会有。”
“老臣,叩谢三王姬!三王姬乃卫国功臣!”范公已是涕泗横流,“如此,臣便是死也心安了啊!”
朝中喧闹声此起彼伏,多是赞叹华臻,华彻拍案而起,脸色涨红,“怎么可能……你是早有预谋……”
华臻却是去扶那范公,“范公何必寻死,换个主的事罢了。”
国舅指着华臻怒骂:“果真是造反的叛贼。”
范公抬眼望向华臻,颤巍道:“王姬虽有才干,但王上乃是正统继位,怎能说换便换?”
“自然是我想换便换。”华臻不复方才的云淡风轻,话语中沾上些冷厉。
“王上将国库悉数用来享乐,军中补给不足,何曾想过今日如何抵御外敌?”
“你不是说晋兵不会攻进来吗?你骗我!”华彻双拳紧握。
“自然不是晋兵,而是我华臻的部曲。”华臻眼神落到一旁内侍端的玉旒上,“晋楚皆想取你性命,我为保国本,只好大义灭亲。”
“你……”华彻颤着身子往后退,想叫身边的人护驾,却张不开口。
林威也没有半分要动的模样,范公说的不错,卫国的兵力怎可敌几方之围攻。
华霜终是按捺不住,不知从何处奔出,在殿上擒住国舅的胳臂,“舅公,您快想想办法啊。”
“王上不必担忧,”国舅思索片刻,对华臻冷笑道,“部曲?你能有多少部曲?你恐怕不知老夫手中还有精兵。”
“国舅不用急,斥候应当已在来的路上。”
话音未落,一士兵跪于殿前。
“报!王城外已被不明部曲包围,数量众多,西境旷野上也有疑兵。”
说罢,几支长剑已将华彻三人围成一圈。
华臻淡道:“还有何人要过去的?”
无人应声。
又是一士兵前来,“报!数万晋兵抵达城门!”
华臻拧眉,转头看他,“晋兵?”
“是,”士兵急道,“由一自称王太女的女子带阵,说若不交出王上,便踏平城门。”
华臻眼睫微闪。
华彻终是浑身瘫软,跌坐于地。
兴元二十四年,卫国国主华彻自请退位让贤,其三姊华臻同年继位,卫国百姓爱戴之。
华臻成为大启第一位女国君,这样的消息传遍整个大启,各诸侯国纷纷议论此人事迹,更有大肆加工传播者,一时之间,无有未听说过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