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
观亭月举起灯, 晃向破漏的四壁,怎么也看不出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倘若在短短几天前,此地还在开门经营, 那算账的掌柜呢?庖厨呢, 伙计和跑堂呢?
好像一夜之间, 观长河便随着这些诡谲的事物一块儿凭空消失了一样。
这让她依稀想起从前听的志怪传奇。
说是有两个年轻的书生赴京赶考,却误入一处人迹罕至的深山,不慎迷失其间。两人在树林席地和衣而睡,然而当天夜里, 其中一个恍惚闻得山中有热闹的响动。
他悄悄寻着声音往上走, 竟意外地发现了一片灯火通明的集市。
集市上人来人往, 买卖各色瓜果,熏肉鲜鱼,更有酒肆青帘招摇, 茶舍红炭满炉, 他在里面吃喝玩乐, 流连忘返。
一朝天色大亮, 同行的书生醒后遍寻他不得,末了,只在山顶找到了几座断壁颓垣的屋舍,而同伴已不知所踪。
故事到结尾难免暗示是什么妖精山怪群魔乱舞……对了,这嘉定城也有闹狼妖的传言。
观亭月自言自语:“难不成还能真的活见鬼?”
“不见得。多少闹鬼闹到最后不都是人在兴风作浪。”燕山先是朝楼上望了一眼,“你怎么也信起这个来了。”
他顺手捞过她指间的灯笼, “走, 到二楼看看。”
木阶梯有点年头了,不知能承重几何,每一步都发出凄惨的□□, 好似随时会分崩离析。
燕山在前面一脚踏上去,并没急着细瞧,只是转回头来朝她伸出手。
那掌心被微弱的灯光晕成了浅浅的橙黄,皮肤肌理皆清晰可视,在一双沉星似的眉眼映衬下,无端显得温厚又和暖。
观亭月抬眼见了,不暇多想地将手送过去。
青年微一施劲,拉她上来。
这层小楼未放置杂物,目之所及是一派空旷,燕山往前才迈出两步便骤然停下。
他听清了,观亭月自然也听得见。
“什么声音?”她略偏头稍作蹙眉。
前方的动静不大,细小却清脆,隐约像是牙齿在啃食着某种坚硬的物体。
“……老鼠?”
观亭月说完就和燕山对视一望。
在这种荒废良久的地方出现老鼠,那便意味着……
他们朝星月难以触及的死角走去,靠得更近了才发现墙根下堆着口烂木箱子,由于被惊动,脚底几只黑色的大蠊虫并灰鼠窸窸窣窣地四散逃窜。
燕山一手拎着灯,撩袍在木箱前蹲下。
“是吃剩的小菜和些许酒水。碗盘都是用过的,也没收拾洗涮,应该离去得很匆忙。”他目光在内中一扫,“……果然如此。你哥多半是被人做了场戏,入了局。至于对付他的方法……八成是蒙汗药。”
“把剩余的酒带回去查一查就知道了。”
观亭月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地敛着眉目沉思。
有人利用这家酒肆招待大哥进门饮食,从而在他的饭菜上做手脚,把人药倒了再劫走。
但问题是……究竟是何人,用的什么法子将观长河骗入其中的呢?
“自拴马的歪脖子树起,直至此地,现场一路未见打斗迹象,说明对方没有用强,而且是一招既中。
“这意味着,大哥对来者从始至终毫无防备……是他的熟人?”她言罢,自己都怔了一下,然后低吟道,“就算不至于特别亲近,肯定也是认识的。”
观长河熟识的人,在他怀揣钥匙的时候用计挟持……此事真的会和观家老宅的密室没关系吗?
燕山在旁清清楚楚望见她神情间的变化,只垂目带上箱子里的酒瓶。
“走吧。”
“若是他熟悉之人,范围就已缩小了不少。凶手既有所图,至少短时间内你哥性命还是无虞的。”
返城正值二更天,街上许多铺子开始收摊打烊了,挂在梢头檐牙上的灯陆续熄灭。
他们俩仍是走的角门进府,还没等回到小院里,周遭却不断有仆从们行色匆匆,忙前忙后,总觉得比出去前更加混乱了。
这是在搞什么?
而仔细一观察,那混乱的源头似乎还是从他们二人的住处传来的。
观亭月刚站在垂花门下,迎面就和莽莽撞撞往外跑的江流碰上了。
对方哪里有她下盘这般稳,朝后一弹,差点没摔着。
“唔,姐?!”江流被她轻轻一托,拽了回来,尚不及奇怪她去了何处,先就欣喜道,“原来你在这里啊,幸好,幸好。”
观亭月看着灯火大亮,人进人出的厢房院落,不禁疑惑:“出什么事了?我不是叫你好好照看大嫂吗?”
他焦急:“是出事情了,不过不是大嫂出事,是你出事了!”
她莫名其妙:“我?”
江流顾不得解释太多,长话短说道:“半个时辰前有贼人闯进你的卧房,不知在里头鼓捣了些什么,总之动静很大,巡逻的家丁闻声赶来,只见到一个黑影在花丛里一闪而过。”
“我们在屋中没寻着你,还以为你遭遇了什么不测……”
江流也是关心则乱,救人心切,倘若彼时他能多个心眼去隔壁燕山房里转一转,大概就不会这样想了。
厢房的门窗皆敞开着,几个手持刀兵的侍卫正和余青薇禀报情况,瞥见观亭月快步而来,她脸上瞬间如释重负地一喜。
“亭月……”
“对不住大嫂。我和燕山去了城郊一趟,不欲打扰你便没有提前告知。让你担心了。”
观亭月从前是闯祸惯了的,于认错一事上颇有心得,在长辈面前向来低头低得很快,哪怕余青薇再有多少忧虑,她抢先一番话说下来,也开不了口再薄责。
余青薇:“哎……”
她深感心累。
观亭月应付如此场面甚有经验,知道她这是一时语塞,还没想好要怎么接话,当下悄悄冲燕山丢了个眼神,一如许多年前那样脚底抹油窜进屋,先开溜了。
这个有些久远的小动作令后者始料未及地一愣,随即十分不易察觉地牵了下唇边,跟着她进去。
超出观亭月的预料,她寝室中的景象已经无法用被盗来形容——简直就是满地狼藉。
帽椅斜倒在地,茶碗摔得七零八碎,床上的被衾,架子上的面巾,连毛毯也一并被扯开铺得杂乱无章,连个能下脚的间隙都不给她。
这贼是跟自己有什么仇吗?
两个伺候起居的丫鬟麻利地跪在一旁拾掇整理,因得茶壶中还有残水,地面实在有碍观瞻,但饶是如此,观亭月依旧足够细致地将里外检查了个遍。
燕山看她拉开抽屉,表情如常地翻了翻,问说:“丢什么贵重东西了吗?”
“我周身就没什么能称得上是‘贵重东西’的。”她关上衣柜,作势往柜门一靠,“房间里
值钱的摆件都在,压在枕头下的路引户籍也没少,只除了一样。”
燕山:“哪一样?”
观亭月道:“我的包袱。”
她行李中不过几件旧衣,此外便是观长河重逢时给的那一袋真金白银,钱财倒是小物件,最关键的是……
大伯写给老爹的信,在里面。
燕山何其敏锐,当下“闻弦音知雅意”,立刻明白了她话里藏着的猜想,不由皱眉:“难道‘他们’未在你哥身上找得钥匙,所以才跑来翻你的住处?”
“不,不对。”观亭月起初也有同样的揣测,但凝神思忖片刻,很快便发现不合逻辑,“如‘他们’那种,绑个人还要特地借用旧屋作个酒肆当饵,沿途半点痕迹都不留下的,会明目张胆进余府,又是打翻茶壶,又是翻箱倒柜的找东西么?”
“这不太像‘他们’的行事作风,此人反而干得大张旗鼓……生怕旁人不知晓他来偷窃似的。”
他戒备而怀疑地打量周遭,“你的意思是,他是故意为之?”
话音刚落,那打扫的丫鬟才将棉被抖开,忽然看到了什么,惊慌“呀”了一声。
江流眼尖语快,顷刻提醒说:“姐,地上有脚印!”
她闻言微微侧目,近乎是疾步一闪,转瞬就落至跟前。在场的下人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身法,顿时皆目瞪口呆。
那确实是个实打实的脚印——对方居然没有穿鞋,在地板上清晰地留着一串脚掌的痕迹,脏兮兮的,不知在多少泥地、灌木和沼泽间滚过才能脏得如此纯粹。
“还杂了血呢。”两个丫头戳在边上瞧稀奇,小声地交头接耳。
而且这印子……
它不仅是脚掌,似乎还有手掌与五指的痕迹。
对方似乎更像是,用四肢着地在行走……
这是个什么野人?
观亭月顺着拖泥又带水的黑脚印从就寝的内室一路行于外间,最后停在槛窗下。
来者想必是跳窗而逃……是了,听巡逻的守卫说,曾在草木间发现过黑影。
她干脆也不绕道,径直踩上窗沿,寻着足迹追出去。
黑夜里,这些痕迹并不分明,时隐时现,瞧着比她掌心还要再小一点……只可能是孩童或女人的尺寸。
他们自余府后院的高墙上跳下,看得出,这小贼对城内的街巷不太熟悉,先是在慈云坊附近溜达了一圈,撞进死胡同,随后又围着赌场兜兜转转才找到一条笔直的路。
足印越走越淡,终于,观亭月在城门口刹住脚。
她举目望去,此地是嘉定的西北门,再往前便要出城了,那人应该是逃入了郊外的密林之中。
“从这里一直朝北而行,会通向何地?”
气喘吁吁的余府家丁抹了把汗回答:“姑娘,前面一共两条路,一条去雅州,还有一条就是进望北山了。”
她不知想到什么,喃喃道:“望北山……”
子夜出城并不安全,更不提他们对嘉定周围也不太熟悉。就在观亭月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追的时候,一个身着官差服饰的少年忽然摁着朴刀自巷口小跑而来。
“月姑娘!是月姑娘吗?”
“我们白老爷在西城挖出了一具男尸,请你过去认一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