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了?”观亭月眉头一动, 然而余青薇此时的脸色已经白得十分难看,她只能先作宽慰,“大嫂你别急, 慢慢讲。”
原来观长河的确同手下人交代过要去一趟城郊的庄子。
大概因为钥匙的事情避讳旁人, 所以他是孤身前往的, 但,那都是昨日的事了。
平时他虽也忙于各种俗务,常有彻夜不归家的时候,可总会托随从带话回来, 从未有过这种音信全无的情况。
因此余青薇直觉有哪里不好。
“我早上派人到庄子上去问, 管事的说, 长河昨天是到外宅拿过什么东西,但正午用完饭便匆匆返城了。”
“如今各处店铺都打听过,商会、商行、钱庄……放去的人折返全说没消息, 我才想着到你这里来看一看。”
那就只会是在回城的途中出了什么事。
想到这一点, 观亭月的眉从微波轻漾变作了狠狠一皱。
“既然这些地方没有线索, 八成是路上起的变故。”燕山自擂台上走下来, “不妨沿途找一找,说不定会寻到几个目击者。”
他的提议不无道理。
观长河离奇失踪,这可笑的招亲大会自然办不下去,被临时仓促叫停。观亭月撇下一脸焦头烂额同人群解释的余管家,找伙计牵了匹马,势如风火地直奔城郊。
路是官道上的一条分支, 走的行人不算多。
他俩马背上滚大的, 同样骑得快,在前面见人就问,而余青薇毕竟长居深闺, 坐着车不久便落后一截。
“三十五上下的锦衣青年人啊?”
歇脚的小茶寮外,卖杂色瓜果的几个老翁皆是长驻的摊主,闻言就有人摸着下巴深思。
“——是有这么个人。”一旁的大爷接过话,“昨日在我篮子里挑了两个梨,还跟咱们说,十里外的集子上有户人家要办喜事,让我们过去卖果子呢。怎么你给忘了?”
他最后问的是那老翁。
这三句不离老本行的臭毛病……确实很像大哥的做派。
观亭月忙又开口,“他之后往哪里去了?”
“他嫌路远,要抄小道。”大爷给她指了指,“喏,就进了那片竹林。”
观亭月顺着方向一望。
幽深的绿竹成片掩映,竟连半寸阳光也看不见,微风一吹,满是青暗之色在里面摇曳,静寂得像一眼探不到底的古井。
“好,多谢。”她二话没说一拽缰绳,掉头驱马前行。
燕山在旁看了,极自然地跟上去。
林子不知长了多少年,竟生得如此茂密,置身其间,连近处的小贩叫卖声也隔绝了,四面八方弥漫着萧索的风涛与清脆的马蹄。
静得未免有些鬼气森森。
或许也正是由于这缘故,纵然是条近路,素来走的人却很少,观亭月甚至能清晰地瞧见一串蹄印在视线里延伸出去。
“大哥昨日骑马出门,应该是他留下来的。”
燕山随意地嗯了声,继而微微颦眉:“满地都是树叶,你那马掌带锈了,走这种路自己小心一点。”
林中的泥地湿气很重,有些地方的枯叶积了大概两寸来厚,她座下的又是匹瘦马,跑得并不算稳。
燕山本想说要不要和他换乘,却冷不防刮来一阵秋风,四野的青竹忽然落下一大把,飘雪般的辗转起伏,在他们疾驰过去的瞬间,扬扬洒洒地擦着观亭月的肩头和发梢。
仅这么一晃眼,他便错过了说话的时机。
即将行至竹林尽处,身侧的观亭月倏然收紧缰索,形销骨立的坐骑一声嘶鸣,在原地刨了两下蹄子。
只见不远处正是山道拐弯,斜里曲长的老松下竟拴着一头毛色鲜亮的白马,正孤零零地甩着尾。
这畜牲一天一夜没人照看,又苦于被困在方寸之处,几乎把身下一圈够得着的草全啃秃了,露出颜色分明的地皮来。
“这是大哥的马?”
观亭月走上前拍了拍马脖子,后者则哀怨地拿脑袋拱了拱她腰间的水袋。
“养得如此健硕,鞍蹬也是用的上等皮革,应该**不离十。”他说,“待会儿让余家大小姐再认一认。”
从竹林出来的蹄印就此中断。
周遭荒凉冷清,鲜有人至,并没发现观长河的行踪,亦不见有打斗过的痕迹。
他把马留在了这里,人呢?
难道凭空消失了吗?
观亭月和燕山在附近搜寻了一圈,只看到远远的有间破旧屋舍,除此之外毫无异样。
落了有两里距离的余家车马终于追了上来,余青薇下车打量那匹青骓,随行的一名仆役约莫是对郊外熟悉,解释道:“那木屋从前是个小酒肆,也供旅客歇脚的,不过生意总是萧条,如今已许久没人住了。”
她点头,“去瞧瞧吧。”
小院落门庭干净,未见立酒旗,不过屋后确摆有数十只大缸与木桶,桶中空空如许,观亭月掀开塞子,内中还爬出一两只种类不详的怪虫。
她探头嗅了嗅,隐约闻到一缕极淡的酒香。
“好拙劣的米酒。”燕山站在一口敞开的酒坛前,曲指敲了敲坛身,“我算是知道这破酒店为何无人光顾了。”
仆役附和着笑笑,跟着他俩在破屋中转悠,“酒水不好喝,地方也挑得偏僻。整日下来都不见得有三两行人呢,哪里做得下去?
“还是我们大东家会做营生,什么货卖往什么地儿,什么铺子做什么买卖,他心里门儿清,多少年了从未失算。”
观亭月一边听,一边以指腹拂过桌角。
这破烂桌椅四处都是张牙舞爪飞翘的木屑,摸着就硌手,她一掠到底,末了,低头看了一眼指尖,不动声色地捏着两指摩挲片刻。
“亭月。”余青薇提裙进门,“我问过小厮,马是他临走前骑的那匹,鞍上有余氏商行的标记……你们寻得什么线索了吗?”
她沉默地摆首。
“大嫂,报官吧。我们毕竟人手有限,不如官府可以城里城外搜查。”
余青薇咬住嘴唇:“报官……”
但凡牵扯上朝廷,事情势必闹大。
一旁的随从安慰道:“夫人宽心,指不定没那么糟呢?或许老爷已经回来了,正派人给咱们送信呢。”
余青薇深吸了口气,稳定心神,“好,我们先回府……若还是没有长河的下落。”她顿了下,“就立即报官。”
*
观长河当然没回家,他是个懂分寸之人,不会平白无故不知去向这么久。
此刻的余府里里外外炸开了锅,蜀中首富走失,消息是绝不能外露的,否则不只是在嘉定、川蜀,他州别府的大小商铺亦会遭受重创。
幸而他们与白上青还算有些交情,后者得知原委,立即点了几队人马秘密搜查,对外只说是某个要紧的管账先生不见了。
“纸里包不住火,不晓得能拖几时……你们也要小心,别轻易走了风声。”他眼皮一耷拉,若有所思地摩挲下巴,“余老板平日可和什么人有过过节么?”
“那就太难讲了。”余青薇摇头,“生意场上错综复杂,多少总会得罪些人,真要计较起来,得利的,失利的,眼红的,谁又说得清呢。”
“这倒是。”白上青轻叹一声,“树大必然招风……余家营生做得如此红火,从前有过类似的情况发生吗?”
余青薇:“长河一向谨慎,说来接手商行后,这还是头一次出意外。”
“唔……”
观亭月在边上一言不发的听着。
好巧不巧,大哥偏偏是在取钥匙回城的途中失踪的。
一个腰缠万贯的富商,寻常歹人会图什么?图钱财?
不对,寻常的歹人更不会向一方富甲下手,因为这样的商贾大多有江湖、朝廷上牵连不断的人脉。
哪怕是大一些的匪寨山头,也得担心要过赎金后会不会被官府出兵端了。
那么就仅剩下一种可能……对方图的,是钥匙。
“你是觉得,观长河的消失源于他身上的钥匙?”燕山抱臂在旁,像是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么。
观亭月不置可否,“他自小练得一手重剑功夫,纵然如今手生了,也不至于被普通宵小偷袭。”
燕山微微拧眉,“观家老宅的地下石室一直秘而未宣,即便是我的下属,真正知道内情的却并不多。此外,就是你,你哥,你弟弟。”
隐约感觉他在内涵自己,观亭月斜过眼神,“你认为是我们家的人泄密?”
见被她误会,燕山视线一皱,“我没这么说。”
随后又换了个语气,“倘若真的是为了钥匙而来,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正交谈着,江流看着府中流窜的灯火,跑到他们跟前,“姐。”
他压低声音,“大哥是不是出事了?”
观亭月隐晦地竖起食指贴在唇上,“嘘,暂时先不要声张。”
后者听话地一瞥四周,“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她想了想,“你在府内要替我好好照看大嫂,现下她身边不能离人,半步也不行,知道么?”
江流:“我明白了!”
在外面一来一回已然消耗了一下午,不多时天色便黑尽了。
观亭月到底是客人,余青薇不能真的让她夤夜出门去找观长河的下落,只命人安排了饭食,陪着她了无心思地吃了,又劝她早点休息,自己则带着两个孩子,坐立不安地在厅里等待。
深秋的晚上安静得尤其快。
观亭月站在厢房的窗边把青帘牵起一角,看余府中守夜的仆役们提着羊角灯从院中一前一后地经过,絮絮的,许是说着什么。
在她的印象中,观长河是个大事上严谨,小事上粗犷的人,他对于银钱并不斤斤计较,或许正因如此才更加适合从商。
那老歪脖子树下的青骓,是被人以军中惯用的打结方式系上的,他既有时间慢慢栓马,说明当时遇到的不是什么要紧的情况,未曾危及到性命。
她倚靠着窗,缄默地想。
大哥应该是瞧见了什么,亦或是碰上了什么人,故而翻身下马,想要去一探究竟……
可他到底是看见了什么?
那左近山道荒凉,往北是悬崖,往东是山壁,除了大片茂密幽邃的竹林,也就只剩下……一间貌不惊人的废弃酒馆。
观亭月忽然直起身。
大哥去的地方是那里?
对了,她记得余府的小厮曾言——“这木屋从前是个小酒肆……如今已许久没人住了。”
一个许久无人居住的酒馆,桌椅还是一尘不染的。
房门“吱呀”一响被人从内侧拉开,观亭月顶着漫天过分清明的星光,快步朝外急行。
她走的是后院夹道,没有惊动其他人,两旁长廊上的红枫倾盖斜出,笔直地延伸到角门。
那檐下挑着两盏不甚明朗的灯,昏黄的火光将一道清俊颀长的影子打在石阶间。
对方好似等了她有些时候,听闻动静才悠然别身过来。
燕山不阴阳怪气的时候,偶然那么一抬眼看人,眸子里的光竟有些清澈与坚韧,仿佛顷刻可以把人拽回数十年光阴以前,还是个纯粹干净的少年。
“就知道你放不下。”
他牵了两匹马,信手递了一骑过去。
观亭月接住,“你也发现了?”
“路上说。”
*
两人披着月色直奔城郊,燕山给她的明显是养足了精神的宝马良驹,速度较之白日快了不少,仅半个时辰就再度来到了那旧屋舍前。
四野是浓得化不散的昏黑,观亭月取下马背上的灯笼,提灯引路。
夜里的酒肆比白天要森然许多,尤其是半掩着的木门和窗扉,不时会无风自动地咯吱两下,若换个胆儿小的,当场就该去世了。
她轻轻推开,拉长了尾音的门轴声在万籁俱静的山野中响起来,连绵不绝地缓缓消弭。
里面的陈设一如此前,大堂内摆设着三张旧木桌,角落堆放有零碎的酒罐,破了个小洞的屋宇漏下一缕浅银的清辉。
灯光逐渐靠拢,和月华堪堪重合,视线中的桌椅被映出诡异的暗黄色。
“如今可以肯定的是,你哥进过这间酒馆。”燕山的手于桌沿的某一处停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叩了几下。
观亭月闻言极有默契地把灯往他指尖方向凑去。
“木头泛着潮气,尽管味道很清淡,不过闻得出是酒香。”他掌心在椅背上一摁,“这张桌子两日内一定招待过什么人饮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