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亭月望着白上青略有些发紫的眼圈,真心觉得犹豫:“……你确定行吗?若是身体不适应,我们可以现在就回去。”
他是万万做不出因为自己受伤而打道回府的窝囊事来,顶着半只竹熊眼很男人地一摆手,“不必不必,哪有那么娇弱,我又不是姑娘家。”
观亭月不太放心的多瞧了他几眼,也不好再劝,“要是撑不住了,记得提早告诉我。”
“没事儿,我结实着呢,不打紧的。”
白上青胸有成竹地说完,佯作在搜寻鹿群踪迹的样子朝别处张望,甫一转过身,走出没几步,他便捂着眼睛龇牙咧嘴地悄悄抽凉气。
小厮在一边看得既鄙夷又无奈:“公子,你这死鸭子嘴硬着,又是何必呢?”
“哎,你不明白。”他惆怅地摇头,十分老成地负手在后,“公子我这是情路坎坷,所谓‘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小厮:“……”
听不懂。
白上青看上去虽不着调,其实心眼是有的,知道观亭月邀他出来必是考验自己,故而在找鹿一事上便显得格外积极热心。
一会儿指挥猎户们放捕兽夹,一会儿又在泥地里观察足迹。
“——这三寸来长,前深后浅的是野兔的后脚印;那五个脚趾的梅花痕迹必是赤狐;旁边带钩的爪子八成是只夜猫子;月姑娘小心足下,此处泥土松软,怕是有山鼠打洞……”
白状元不仅饱读诗书,还饱读杂书,别说这么一听倒是挺能唬人的。
不过一码归一码,能唬住人是本事,能不能唬住动物那就得听天命了。
这山是观亭月找的,也不知是哪座无名野岭,远近人迹罕至,忙活了一上午,别说是鹿,竟连只兔子的踪影也没看见。
时间一长,众人难免私下里三言两语地质疑。
“我从未听闻此地有鹿,干什么非得到这里来打猎?”
“要我说,捕鹿子还得去双明湾,鹿群皆是择水源而栖,在水泊处出现的可能性更大些。”
她听了却并不解释,只以捡来的木棍给自己开道。
随着日头渐次升高,柔和的光线在烈阳之下终于粗暴起来,连漫山遍野的乔木也挡不住炙热的温度。
大家在密林中一路扒拉草丛,跟满地的田鸡们干瞪眼,被晒得斗志全无。
别见白上青弱不禁风,爬两坡就要休息,此刻倒是毅力惊人,精神抖擞地在盛夏半人来高的荆棘与蒿草丛间探索。
“公子。”小厮气喘吁吁地拖着步子唤他,“您歇一歇吧,万一身体熬坏了可怎么好。”
后者有心在观亭月面前表现,眼见众人都不言累,自己自然也当仁不让,“我不用歇,好着呢,你公子我还很有力气。”
小厮摁着膝盖,半死不活地翻起了白眼,“公子……您是有力气……小的可是真不行了。您给行行好,让我休息、休息片刻。”
“……”
白上青瞧了瞧前面的猎户们,又回头来看看自己这个不争气的随从,带了点无奈,“哎,怕了你了,歇吧歇吧。”
小厮登时如释重负,也不管地上是什么便一屁股坐下,翻出水壶想要喝水,对着嘴抖半天,才发现壶里已经空了。
白上青实在是没了脾气,把自己的水囊递过去,“真不知道咱们俩到底谁是公子。”
对方猛灌两口,“嘿嘿嘿”地冲他笑:“您是公子、您是公子……”
他不好像自己的随从那样粗鄙,挑挑拣拣找到块平坦的石头,拂开枯叶擦干水渍,才施施然落座。
然而白上青刚撩袍坐稳,忽就发现旁边的草木间似乎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痕迹。
小树枝像是被什么东西踩过,断口处还很新鲜,想必是这两日……亦或是在不久之前造成的。
他单膝落地,俯身瞧了一阵,随即抬手召唤道:“你来,来瞧这个。”
小厮抱着水壶颠颠地凑上前。
“你看啊,此处的草丛尽数倾斜,明显是外力所为。大蕉叶上有划痕,是朝那边去的。”白上青拨开灌木,便露出一截蜿蜒的痕迹。
随从立马惊呼道:“脚印!”
“走,跟上去看看!”白上青当即行动起来。
主仆二人压根没意识到早已离队,正不知不觉地往更深更崎岖之处而行。
沿途的青石间果然附着着踩踏的印记,这畜生还挺聪明,挑的都是好落脚的地方。
随从跟在后面疑惑地问:“公子,那会是什么动物留下的?会不会是山鸡野兔?”
“能留下这样深重的痕迹,说明体型肯定不小,若不是犬类,应该就是野鹿,我猜**不离十了……前面有水声——”
白上青一脸高兴地登上斜坡。
甫一抬头,便和蹲在小溪边上的几双眼睛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畜生”们手里正拿着水袋,看样子是在汲水,地面还生着一团烟火气十足的火堆。
一群两脚兽面面相觑,一瞬间,双方都很懵。
静默了半晌,白上青本能地先致歉,“对不住,对不住。”
“我们在找鹿群,偶然经过此处,打搅诸位了,这就离开……”
话说到半截,他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仔细一观察,才发现这些人虽穿的绛红单衣,但分明是军装的规制,和城内的天罡军却不一样,很像是,很像是……
观亭月刚借树藤之力攀上一块光滑的石头,冷不防闻得远处传来半大少年破了音的惨叫。
“——公、公公子!”
众猎户们让那声尖锐的嗓子喊得一阵牙酸,险些从高处摔下来,惊疑不定地调转方向,“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碰见了狼?”
其中一人诧异:“这种山里也会有狼?”
紧接着下一句更为凄厉的呼喊便随之而至。
“叛、叛军……有前朝的叛军!”
观亭月先前还淡定着,到这一刻脸色瞬间就变了。
满山的猎手到底只是普通的农户,平日里虽也杀生见血,可多半只敢冲一群张牙舞爪的畜生动刀刃,刚还准备去寻白上青,乍听“叛军”二字,当下就呆了一片。
也就是在此时,身旁猛然窜过一缕疾风,单薄的粗布衣裙几乎快成了一道残影,轻灵而迅敏地掠了出去。
另一边的白上青没跑两步便被足下经年长成的粗壮树根给绊了一跤。
小厮从他身侧狂奔而过,像是生怕对方听不见,还扯着嗓子回头尖叫,“公子,叛军!他们是石善明的叛军!”
知道是叛军了,你倒是拉我一把啊……
眼下也顾不得奇怪这些人究竟为何会出现在此,白上青拖着受伤的脚,走得一瘸一拐。
腿上的疼痛却还是其次,他很明显的由于害怕,周身抖得几乎难以自控。
背后穷追不舍的败兵见状,眸中凶光暗闪,拎着长刀纵身而起,竟跃出半丈来高,爆喝一声,直取他面门。
小厮给吓得一脚踩滑,大堆呼救的词争先恐后地涌到嘴边,最后居然哑巴了。
白上青只看到身形魁梧的兵勇以及他的利刃在视线里愈渐放大,高处落下的影子几近将自己笼罩于其中,近乎能听见长锋呼啸的声音——
突然之间,有什么冰凉之物贴着鬓边发梢,疾风闪电般地划过。
凛冽如霜天晓角的寒光从眼前忽的一闪,他甚至没看清那究竟是什么,对面的兵卒却倏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
紧接着,一股血液“噗”地自其胸口喷溅而出,洒在他脸上,白上青下意识闭了下目,顷刻感觉到点点滴滴的温热,带着浓厚的腥气。
他还在发怔,背后冷凝的钢结铁链犹如毒蛇吐信,腾空卷出滔天巨浪,将斜里一个冲来的士兵结结实实捆住。
那道劲风居然还没有停下,铁鞭之后是旋身而出的弯刀,刀刃被人暗器似的扔出来,几乎转成了一个圆,横扫八荒地在敌方阵营间肆虐,精准而刁钻地割破了一干叛军的咽喉,竟无一错漏。
匕首沿着轨迹回旋至众人跟前,当空让人一把握住。
观亭月身形灵巧地在白上青对面纵跃落下,裙摆随风轻轻一荡,无端透出几分渊渟岳峙的气场。
他错愕而呆滞地僵在原地,黏在面颊间的血滴隐约开始干涸,这才反应过来在这短短的半瞬时光里,地上已经有四五人断了气。
白上青双腿一软,不自觉地瘫坐下去。
观亭月利落地收了刀兵,抖去腥红粘稠,转身时面容仍然是平和的,甚至还带了点歉意。
“想不到这附近还有逃脱的南王遗祸,是我大意了……他们没伤到你吧?”
他空茫的眼神木然许久,跟着仿佛魂未守舍地摇摇头。
叛军的尸首近在目之所及之处,那些皮肉翻飞的创口深可见骨,因为割破了动脉,大量的鲜血正从喉管中不断地往外涌,形成殷红的喷泉。
战场对敌不讲究残忍与否,这些兵卒虽是一击毙命,却死得血肉淋漓,浓厚的腥味将花草清香一扫而空,闻之令人作呕。
他起先只见过观亭月锄强扶弱,眼下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杀人。
“那就好。”她松了口气,走上前倾身去朝他递来一只手,“还动得了吗?”
观亭月本想拉他一把。
却不知是否是刚才自己一刀斩五人的模样过于惊骇,她靠过来时,白上青竟冷不丁打了个寒噤,本能地往后退了退。
仅此一个动作,便让他二人之间落下了小小的空隙,观亭月的手就这般悬在半空,显得颇为突兀。
这确实是个使人尴尬的场面,但她却没觉得难堪,反而意料之中似的低头一敛眸,抿出很宽容的笑,不以为忤地撤回手。
待白上青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十分失态时,观亭月已经站直了身子,“这座山不安全,今日猎鹿的事就到此为止吧,你们早些回城去。”
她把长鞭轻轻一拉,将五花大绑的叛军余党往跟前拽了拽,路过那群猎户身侧时,一干人等战战兢兢地往边上避,给她让出一条道。
只有小厮磕巴着:“月……月姑娘。”
观亭月冲他和善地一点头,“先扶你家公子去车上休息,我去善个后。”
她攥着钢结鞭捆绑的兵卒,径直朝山下走——半坡里支出来的光滑石板上,某位侯爷正四平八稳地抱怀而立,哪怕荒山野岭都不耽误他卓尔不群。
好似早就知道燕山在那里一样,观亭月拖着人便过去了。
她活儿做得细致,还记得给留了个活口。
迎面相对,观亭月并未多说什么,只在两人擦肩时把铁链子朝旁一丢。
燕山抄手接住。
观亭月:“你的人办事不缜密,这个麻烦自己解决吧。”
他不慌不忙地拎起那根钢结鞭,带了点悠然自若的神色,语气轻松:“我知道。”
硕果仅存的叛军独苗先给勒了个半死,又在地上摩擦一路,现正翻着白眼喘粗气。
观亭月走出数丈开外才回头朝燕山的背影望了一眼。
有点不明白此人怎么还跟着自己不放……她粗茶淡饭,寡水清汤的日子,有那么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