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晴冷不防在旁边吃到好大一个瓜,瞬间惊得目瞪口呆,开始犹豫自己要不要回避一下。
观亭月倒没显得意外,唇边只多了一分难以名状的弧度,像是听了什么稀奇的事情,“哦?”
白上青仍未抬头,言语有条有理的:“往后余生虽不能保证让姑娘大富大贵,荣华锦绣,但白某以性命发誓,无论飞黄腾达或是穷困潦倒,皆倾我所有护佑姑娘周全,决不会叫你受一点委屈。”
燕山心里想,这不就是所谓的——跟了我之后有没有好日子过我不知道,反正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汤喝,哪怕是吃糠咽菜也算“不离不弃”。
大奕都亡了五六年了,这种老掉牙的情话怎么还有人讲?
也不知道观亭月是不是相信了,她正抱怀在旁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忽然起了个什么念头:“你此前是说……现已高中状元?”
“这些官差是你向府衙要来的?”
“是,我正要赶去蜀中赴任。”白上青见她似有动容之意,双目不由一亮,“你同意了?”
观亭月答非所问地会心一笑:“那就好办了。”
半个时辰后。
白家的随从捧着两枚讨来的“白骨枯”,碎步走进四合院内江流的房间里。
永宁神医已经在床边等候,就着烧沸的热水琢磨着□□上的毒素,不时将薄如蝉翼的刀刃往烛焰上烤上一烤。
旁边则是江流战战兢兢的眼神。
不欲打扰大夫医治,观亭月同白上青退出卧房来,后者还颇乖巧地与旁边的观老太太互相见了一礼。
“早知你是为求药救人这样发愁,我就该立刻来找你的。”他摊手感慨说,“省得让令弟遭受这些罪。唉,也是无妄之灾。”
年轻的状元郎生得脸嫩,加之身量不太高,总给人一种稚气未脱的感觉,偏偏举手投足间又掺杂着老成持重,便违和得有些可爱。
观亭月看着乖巧,不由笑了一下,“能拿到毒源,我已经很感激了。”
“别那么客气。”白上青驻足面向她,非常理所当然,“都是一家人,谈什么感谢。他是你弟弟,自然以后也是我弟弟了,照顾自己的弟弟,应该的。”
观亭月:“……”
这人还真是一点也不见外,连小舅子都跳过去了。
她觉得难办。
自己满心认为对方可爱,然而对方却满心想拉她拜高堂。
观亭月终于正视起这个问题,似乎感到不可思议:“你真的想娶我?”
白上青愉快地点点头,态度甚为坦然,“难道我看上去很像是在说笑吗?”
他虽不像是在说笑,但观亭月听完,还真就轻笑了一声,目光蜻蜓点水地落下来,“你要娶我?你不知道我比你大么?”
“那又如何,我不介意年纪,也不介意世俗的眼光,那些都是凡夫俗子用来作茧自缚的东西。”他不以为意地抱起怀,“谁规定男人一定要比女人年长的?”
寒窗十载,一朝荣登榜首的少年人,从举止间便自带着春风得意的气概,此刻望未来,总觉得前途有无数值得期待的可能,认为天底下就没有自己跨不过去的鸿沟。
观亭月盯着他意气风发的眉眼,难得有几许羡慕的神情,却不急着反驳,只云淡风轻地朝前压近一步。
“我想请问,白公子今年年岁几何?”
白上青身高本与她差不离,如此一对视气场很快被单方面压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在下……在下刚过十八生辰。”
“十八?你还尚未加冠,知道我比你大多少吗?知道江流比你小多少吗?”她又近一步。
白上青只好再退,“年、年岁大小和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感情的事……不能如此定论的。”
“哦。”她将这声尾音拖得极长,笑得很和善,“我倒是好奇,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观家院子就巴掌大点儿,白上青最后那么一退,背脊便抵在了树干上,让观亭月给逼得无路可走。
他人虽自诩风流,可毕竟年少,当下才反应过来是被个姑娘调戏了,整张脸迅速烧得通红,忽然一抿唇,梗着脖子道:“侠肝义胆,逞强除恶,性格坚毅……还有,美貌如花。”
“这些都是好品格,值得人喜欢,也不奇怪。”
观亭月怔了一下。
晌午天色说阴沉便阴沉,夏日骤雨前的暴风过境,将梢头的枝叶吹得七零八落。
在不短的一段时间里,四周只静得无人出声。
她扫过对方明朗清俊的脸,垂眸沉默了片刻,突然松口了一样,直起身转过去,前言不搭后语地道:
“江流得病太久,气血不足,阳气亏虚,大夫说需要新鲜的鹿血入药。含山道附近的林子里多有走兽出没,你有没有兴趣随我一块儿上山狩猎?”
乍然听得这个邀约,白上青先还未回过神,好一会儿才欣喜地应承道:“要、要去。”
小院落之外,缀满果子的桃树枝下,燕山正倚着墙而靠,等到此时才起身,只偏头向院中看了一眼,举步朝外面走。
随侍坐着车辕上无所事事地揪着马屁股上的毛,看见他回来,立刻打起精神问道:“侯爷,我们这会儿又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他钻进车,将怀里的小木盒子扔在一旁,“打道回府。”
*
盛夏的夜有一种别样空旷,偏远的边陲上不达天,下不触地,像一片悬在半空的浮岛。
江流喝过药、扎完针早早地睡下了,家里骤然变得寂寥起来。
观亭月将洗好的衣裳晾在架子上,抱着空木桶回庖厨,在门厅时却碰见了观老太太。
老人家悄没声息地杵着,好似在等她。
“奶奶。”观亭月放下手里的东西,“找我有事?”
老夫人由她搀扶着慢条斯理地在屋檐下散起步来,“没什么,大概最近老是祸端不断,心浮气躁,便不太容易睡着,出来透透气。”
她于是说:“不如让大夫也给您开点药吃吃?”
“胡闹,那药也是能乱吃的?”老人家轻声斥责,却不十分严厉,乍然听着竟还有些纵容的意味。
她没头没尾地问,“亭月啊,我今年是七十九还是八十来着?”
观亭月:“奶奶,您八十一了。”
后者哦了一声,貌似不经意地悠悠说:“江流也过十五岁生辰了吧。”
“嗯。”观亭月并没多想,“就快十六了。”
老太太仍扶着拐杖踱步,眼皮没抬嘴里却轻慢地开口:“他是男孩儿,即便再怎么黏着你,弱冠结发后也要成家立业的。而奶奶这岁数,说不好就是这几年了——别嫌我讲话不中听。丫头,你今后的人生还长,一个人过一辈子,是很孤独的事。”
观亭月不露声色地愣了愣,这可能是长久以来,祖母第一次当面和自己谈起这个,她知道以往纵然有人上门说媒,奶奶也会不声不响地挡下来,尽量不传到她耳朵里。
而今哪怕要提,也说得极尽委婉。
实在是很顾及她了。
观亭月不得不善待这份好意:“知道了,我会好好打算的。”
闻言,老太太才如释重负地放松了筋骨,“你心里有数就好。”
“咱们家那些破事,都多少年了,埋进黄沙里也该化成土了,日子不得照常过吗?别一天到晚总惦记着,平日想起来若觉得心头过不去,便给你爹上柱香,足够了。”
“好,我一定照办。”
听着听着,老太太的嘴碎又要开始收不住势,她眼角抽得直跳,忙提醒说,“奶奶,时间不早了。”
“我还不困——”长辈一旦开始操心起什么事,半点细枝末节都能抓住,“白天那个读书人有点眼熟,从前是不是来过咱们家?”
“对,两年前蹭过一顿饭,你还给他补了衣裳。”
“哦……难怪了。唉,这娃娃倒也不是不好,就是年纪小了点儿……怎么看都是个孩子。”观老夫人边回忆边评头论足,“细胳膊儿细腿儿的,这么久过去了,为何还是不见长肉呢……”
“奶奶,人家书香门第,不讲究威武雄壮那一套……”
观亭月捏了两下眉心。
老人家不懂年轻人的世界,只得讷讷地虚心受教,“噢,是这样。”
她紧接着又突发奇想,“诶,那今早的那个青年呢?长得高高大大的,我瞧着也像个习武之人。是你的朋友?多大了?成家了没啊?”
“不行……那、那个不行。”观亭月赶紧打住她,舌头险些搅成了结,“那个咱们惹不起。”
“哦……”
*
翌日清晨,白上青便带着三两仆从与几名经验丰富的猎户热热闹闹地在门口等着了。
观亭月出来时是一身轻便的装束,从头到脚似乎没拿什么兵刃,仍旧穿着她那条长裙。
“月姑娘!”状元郎兴高采烈地冲她挥手打招呼。
后者只在他带来的那帮人上扫了一眼,并未多说什么。
“走吧。”
白上青到底是孩子心性,俨然是把此次狩猎当作郊游踏青了,沿途一路兴致勃勃地讲些山水花木的典故,若非担心给观亭月留下个酸腐的印象,只怕还想赋诗几首以抒胸臆。
不过很快,他就逐渐意识到状况不太对……这山眼见着越爬越陡峭,道也越走越荒凉,别说讲典故,他连说话都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观亭月正用手拨开脚下丛生的杂草,见状转过头来问道:“你怎么样?要不要停下休息一会儿?”
白上青当然不肯在她面前露怯,立马精神抖擞地握拳,给她展示自己不那么有力的筋肉:“我没问题,完全没问题!”
观亭月:“……”
她也就不多管了,仍旧爬山路。
一旁跟来的小厮怀疑地在边上低声哔哔,“公子,您喘得这么厉害……还没事儿呢?”
“这你不懂了,我是在调整呼吸。”他脸不红心不跳的解释。
小厮自然不便当众接主子的短,讳莫如深地提醒他:“公子,吏部的调令,您得尽快去蜀中赴任,耽搁太久只怕不好。”
“一两天而已,不要紧的。”白上青无所谓的笑笑,“反正那帮人调我过去也是走个场子,没必要这样认真,我还得回京城的。
“再说,给我老娘找个温柔似水的媳妇回去,让老人家高兴高兴,不是很好吗。”
正交谈之际,观亭月大概是嫌头顶的树枝太挡视线,索性劈手一挥,碗口大的枝干顿时被拦腰截断。
小厮:“……温柔似水的姑娘。”
白上青沉默了少顷,强行圆说:“这种树干其实不算什么,如今的寻常女孩子都能徒手劈开的。”
小厮将信将疑地盯着他:“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看。”
言罢他走到对面的横生而出的白蜡枝前,也学着观亭月的样子,猛地往下狠压。
怎想那树枝极有韧性,不仅没断,居然还原路反弹回来,其势头虎虎生风,正中白上青的眼角。
……
“公子!”
密林中一声尖叫,四面八方的鸟雀终于不堪其扰,纷纷扑腾而出,喧腾得此起彼伏。
此时的黎明刚把群山叫醒,骄阳的光正透过树叶稀疏地漏在地面。
陡坡的半腰之处,燕山以瞧热闹的姿态听着林子里一惊一乍的大呼小叫,两条胳膊漫不经心地交叠在一起,自鼻腔里发出轻嘲声,低低道:“还是这么爱给自己找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