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远洲担心明焕若知晓其真实身份,会不愿随他去魔域,于是动身的前一天晚上,他装作无事的样子约她喝酒,想将她药倒后再带回去。
此前身份之事对她有所隐瞒,日后还需找机会解释,却不料明焕早已有所察觉。
“不是染了风寒喝不得酒吗?”明焕于桌前坐着,视线紧紧跟随着仇远洲倒酒的动作。
“半个月也该好了吧,”他不慌不忙地应答,将阿络做好的点心摆上桌,“你我相识已有数日,今日可坐下好好聊上一聊。”
“不必了,我跟你们妖族可没什么好聊的。”明焕毫不客气地将眼前人的身份道出。
仇远洲对此倒一点儿也不意外,她确实比他想象的要聪明许多。
明焕也不避讳他的目光,深深地将他望着。
“我很好奇,你是如何知晓的?”他倾斜了身体向后一靠,面上波澜不惊,俨然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明焕垂眸道:“阿络腰间所配制牌我只觉眼熟的很,后来无意听到她唤你尊主……”
“何时听得?”
“失手摔碎酒坛那次。”
仇远洲一惊,立即明白过来,哑然失笑:“那时只当你是醉酒耍疯,原来是跑去偷听人墙脚了。”
仇远洲拢拢袖袍,唤来阿络撤下了桌上的东西,换了两碟饭菜上来。
他抬手示意。
明焕拿起筷子,夹了块豆腐送进嘴里,沉声说道:“所以,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仇远洲迟疑了片刻:“你是想说屠村之事?”
提起“屠村”二字,明焕积压已久的情绪在心中翻腾,眼中逐渐浮现出怒意,她藏于桌后的手慢慢攥紧了拳头,手背青筋暴起,她一直在忍。
“涌竹村被屠,可是你指使?”
仇远洲看了看自己的手,认真地看着她说道:“我若说不是,你信吗?”
“我虽恨,却非颠倒黑白之人,是与不是,来日自会查明真相,绝不会因此误会于你,但若当真与你有关,即便奈何不了你,我也定不会善罢甘休。”明焕目光灼热,似要将仇远洲看穿。
他笑道:“我从不伤害无辜之人。”
明焕慢慢地冷静下来,夹了块小白菜送进嘴里,吃到一半问他:“傅国生又是怎么回事?”
“傅国生一事是真,只是此人的茶馆开在城西,我不过是借他身份来糊弄你而已。”他答。
当天夜里,仇远洲送她回到涌竹村,两人一同将婆婆以及枉死的村民全部安葬。
临走时,明焕回木屋转了一圈,最后再看一眼那个地方,发现灶台上还摆着一碟竹香糕,她登时鼻子一酸,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她另做了一份新的,摆在了婆婆的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而仇远洲站在明焕看不见的地方,面朝村子,深深鞠了一躬……
第二天一早,仇远洲便带着明焕回到了魔域,踏进魔域地界之前,仇远洲叫住了她,抬手在她的头顶上方停留了片刻。
“这是做甚?”
“无事。”
他迈开步子往前走,殿前跪倒了大片妖族之人,皆是清一色的黑袍,伏在地上高喊:
“上苍福泽,庇我妖族,恭迎尊主归来!”
“都起来吧!”
他挥挥袖袍,声音中多了份不可抗拒的威严,他行至九儒面前,九儒注意到了他身后的明焕,连忙问道:“尊主这是何意?”
仇远洲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转身朝向众人,开口道:“半月前屠涌竹村者,上前来。”
所有人面面相觑,小声地交流着,却迟迟未有人动弹。
“屠村者,立下大功,本尊要重赏!速速上前!”他再度开口,明焕听后皱起眉头,面色沉重。
九儒感到茫然若迷,似是不明白仇远洲为何态度转变如此之快,立即在旁催促道:“都聋了吗?”
底下陆续有人走出来,站成了两排。
“很好。”仇远洲颇为赞许地点点头。
明焕怒不可遏:“仇远洲!”
“放肆!尊主名讳岂是你能叫的?”九儒当即就要拔剑,仇远洲出手拦住。
他摆摆手让其退下,一步一步地走上前,众目睽睽之下,一把将明焕拥入怀中,怀中之人挣扎不下,他埋头凑近其耳边低声道:“来都来了。”
明焕正要发作,被仇远洲按住,他抬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那两排人,缓缓道:“十个人是吧,想杀哪个就杀哪个,别客气。”
闻得此言,所有人大惊失色,那十个人更是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跪地磕头求饶。
“尊主饶命!尊主饶命!属下再也不敢了!”
明焕愣神之际被松开了,仇远洲并没有挪步,而是依旧站在她的身后,从旁递了把长刀,笑道:“你若不满,杀光也无妨。”
她转头,刀刃上的光影刺的她眼睛疼,霎时,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画面让她接过了刀,仇远洲随即后退了两步。
明焕红了眼眶,不是害怕,而是愤恨!她拿着刀,朝其中一个走去。
回村时,那人正将刀从婆婆身上抽离,她看得清清楚楚,而那黑袍之下,鼻子一侧有条褐色的疤痕。
就在仇远洲思考她是否会动手时,那方手起刀落,血溅了明焕一脸,衬得她像是打地狱里来的恶魔妖煞一般,妖族将士吓得大气不敢出。
明焕眸中的血色并没有消减,仿佛失了魂,仇远洲伸手把人揽回怀中,眼神柔柔落下,再抬眸时杀意四起,只见那刀飞升至半空,直冲地面而去,几道凌光乍闪而过,地上已然多了九具尸体,遂化作尘土随风而散。
“尊主!”九儒从未见仇远洲如此行事,更不要说是为了一个毫无关系的神族人。
“嗯?小惩而已,尔等莫要多言。”仇远洲扭头,朝他指了指,九儒赶紧闭上了嘴,不再多言。
月皎殿内。
明焕被几个侍女捞去沐浴,将旧衣服褪下,换上了一身碧落蓝细褶水纹轻纱裙,经过一番精心的梳妆打扮,竟像是换了个人。
侍女们退出来后,开始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尊主去人界一趟,竟还带了个女子回来。”
“她可不是凡人,瞧见那个印记没?那可是……”
“小点声,是又如何,尊主带回来的,好生伺候着就是了,旁的咱们还是少议论的好。”
只剩明焕一人在殿中,地方很大,她四处张望。
衣裙华丽之外还稍有些繁琐,她穿着走起路来有些不大舒坦。
她望向门口,好些人在那儿守着,就如同看牢犯。
“尊主。”
门外传来动静,她抬头,只见仇远洲一袭玄色绣金缠纹曳地长袍,涡纹银带系在腰间,右边悬着一块清透的白玉,一头乌发泼墨般披于身后,一双丹凤眼狭长如丝,内有波光流而不动,将妖族气质展现的淋漓尽致,妖而不艳。
她看得有些出神。
“住在此处可还习惯?”仇远洲眼里含笑,问道。
明焕终是将心中疑虑问出了口:“你如此待我,究竟有何目的?”
他慢慢将笑容收敛,沉吟不语,见她神情有所变化,这才说道:“我有我的私心,但绝不会害你,你安心住下便可。”
仇远洲将背于身后的手放下,伸到她的面前,宽大的掌心里躺着一把金色的钥匙:“这是藏经阁的钥匙,日后你若是嫌闷,可以去那里瞧瞧。”
她没有接,而是看向门外。
仇远洲怎会不知她的意思,他将钥匙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安排守卫只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出了月皎殿,不会再有人跟着你,只要是在魔域,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有别的衣服吗?这身穿着不方便。”明焕避而不谈,换了个问题。
仇远洲微愣,笑了笑,转身朝门口走去,他说:“不用换,很好看。”
仇远洲在人界散漫惯了,刚回到魔域就有一堆的政务要处理,他整日把自己关在训政殿里见不着人,妖族众人虽对明焕心存不满,却碍于妖皇不敢有半分怠慢。
明焕知这里的人不喜欢她,没有到处乱跑平白惹人嫌,除了月皎殿,其余时间她更愿意在藏经阁待着,那里是魔域禁地,没有仇远洲的命令,谁也不敢擅闯。
据说几年前有个新来的小侍女不知此规跑了进去,本是无意之举,可仇远洲知道后立刻下令杖杀了此女。
她进去之后观察了一圈,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一些很寻常的史册书籍罢了,殿阁中央有一口圆池,上面浮着一株银白色的娇小植物,她只是好奇,想离近些看,才迈出几步就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了去路。
圆池外半尺之地设了结界,就为了保护那株草,想来此物大有来头,她识趣地没有再靠近,而是走到一旁抽了本书出来,不过是一本花草经录,打发时间倒也足够。
近些日子里,仇远洲也不曾来找过她,只是每日都会派人来给她送一些点心,再没有了下文,她知晓妖族都不是什么善茬,还是少接触的好。
这日,妖族将军收服兽群自蛮荒归来,特此设宴,晚宴进行时,她尚在藏经阁中。
她一如既往地踩着凳子找书,抬胳膊的时候碰倒了旁边架上的盒子,里面的卷宗散落一地,她收拾时无意撇了一眼,有一卷是记载神妖两族万年间大小事件的。
她原没有在意,却因上面的一段话停下了动作。
卷中曰:携花瓣印记者,为神族命定之人,始祖赋予无上神力,必肩负起守卫神界的使命。
她掀开袖子,臂弯上跟了她二十年的印记,正隐隐生光。
返回月皎殿的途中,迎面而来两个小侍女,神色慌张,直接撞上了她,她奇怪:“发生何事?”
小侍女相互看了一眼,俯首回答:“尊主……尊主喝多了,我等去拿醒酒汤。”
说完,匆匆忙忙地走了。
快到月皎殿的时候,听到守卫在纱帘后小声议道:“听闻神族趁着晚宴前来挑衅,尊主大发雷霆,一怒之下杀了好些神族人。”
“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神族还真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这不是明摆着活腻了来送死吗?”
“你们说的可是真的?”明焕心急如焚。
守卫吓得赶紧噤声,犹豫了一会儿,结结巴巴答道:“是……是真的,现在他们还在……”
不等他们说完,明焕便立刻扭头朝宴厅方向去。
来的一行神族现下已经折了一半,余下几人怒气冲冲地质问着前面靠在座上喝酒的仇远洲:“姓仇的!人界早已生灵涂炭,你还纵容妖兽横行,滥杀无辜!你竟半点悔意都没有吗?!”
“你能奈我何?”仇远洲晃了晃酒杯,神色不屑道。
打头之人冷哼一声,出言不逊道:“你不过是那老妖怪和不知打哪儿来的低等妖婢生的野种,也配叫嚣?”
“住口!”九儒听不下去了,指着那人怒吼。
仇远洲瞬间面色阴沉,“啪嗒”一声,手中酒杯裂成了碎片,他笑得叫人胆寒发竖:“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