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六。”宁玉珈对驭者开口:“我去凑个热闹见一眼江遇欢,耽误一时半刻的功夫,你不会告我状吧。”
宁玉珈手头尚算宽裕,平日里没少给他们这些人好处,因此赵六也就摸着脑袋一笑,“君侯想去哪里但凭心意便是,卑下之人怎敢约束君侯?”
宁玉珈又看向马车四周站着的侍从,那些人也乐意买个顺水人情。
宁玉珈朝他们笑了一下,跳下了马车。
谢湫注视着她大步离去的背影,过了一会,自己也跟着一同跳下了车,走在宁玉珈身后。
“你跟来做什么?”宁玉珈斜睨了眼走在身侧的少年。
“来见识一下‘甘棠再世’。”
“你在蜀地时没见过她么?”
“我说了,除了皇宫我哪也没去过。”
楼内宾客满座,不为美酒不为佳肴,在场诸人只专注的盯着堂中央以沉木制成、白玉镶嵌的莲花台。
这时琵琶曲已经奏到了晋国灭亡,铁骑踏破长安、宫阙焚于烈焰时的惨状,而当宁玉珈走入大堂时,曲风再度一变,变得缠绵哀婉。琵琶音细碎连绵宛若雨声。
国破家亡之后,晋国那位有倾国之貌的小公主四处流亡,最终许国国君收留。
许国是位于荆汉之地的小国,夹在吴、楚与姜国之间。但因为国君贤明,上下一心,在乱世之中反倒成了难得的太平之地,四方流民有不少逃难至许,将这里称为世外桃源。
甘棠在许国经历了什么,正史无从考证。在市井的传奇故事中,甘棠来许,是为了投奔她的姑母。晋国曾与许联姻,将一位长公主嫁给了许君,因此许君便是甘棠的姑父。
故事里说,许君对甘棠一见倾心。
十六岁的甘棠姿容有如仙人,正当而立之年的许君亦是温润君子,两人互相倾慕。奈何那时正当许后病重,许君不忍发妻伤心,不得不断情斩念。西面强邻姜国听闻甘棠美貌,于是大军压境,逼迫许国交出甘棠。
为不使百姓受难,许君含泪将甘棠赠与姜国国主,本该是神仙眷侣的两人,自此劳燕分飞。甘棠也由是对许君生了怨恨,数年后挑唆姜主发兵吞并了许国。
——但这样一个故事,宁玉珈半个字也不信。
是是是,不可否认这故事传遍大江南北,在流传中也因文人润色而越发凄美,再加上《素月秋棠》之曲的渲染,简直感人泪下。
然而假的就是假的,再多人喜欢,也还是假的。
首先,许君根本就不是甘棠姑母的丈夫。许国方寸之地,当年晋国却是中原万乘大国,怎么会将公主下嫁许国?
其次,甘棠十四岁亡国,可是甘棠之名第一次出现在许国记载时,已经是十二年后的事了。那时甘棠二十六岁,早过了会被男人三言两语随意糊弄的年纪。
不过这既然只是个故事,看着图个乐子也就够了。宁玉珈望向大堂中央莲花台。台上有一美人,穿一身轻纱罗裙,绾飞天髻,做四十年前时兴的装扮。拈着花枝随乐而舞。
宁玉珈默默的看了很久,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出色的舞者。身法灵动,眉目传情。
“这便是江遇欢?”谢湫小声询问。
宁玉珈摇头,“这怎么会是江遇欢。”
江遇欢是一舞倾倒四方诸侯的天下第一舞伎,据说她无论去到哪里都有拥趸者如云,这舞者姿态虽妙,终究少了那份颠倒众生的魅惑。
琵琶曲乐一转,台上舞伎翩然旋舞,忽然将手中所拈花枝抛出。
众人纷纷起哄,争抢着伸手去接那枝榴花。但那明艳的花束却稳稳落入了一旁弹奏琵琶的乐师怀中。
被舞伎夺去了注意力的看客一下子望向那人,见到的是个缠着皂色幞头的纤瘦青年。
恰逢此时《闻戈》前奏已毕,曲调再变,琵琶声止,胡琴与笙箫交织。青年放下琵琶,握住花枝一笑,说不上来的英姿飒飒。旋即他一跃而起手腕翻转,将花枝当做了宝剑,抖出了一个凌厉的剑花。
剑舞。
青年握着榴花,身形轻灵如鹞鹰,眉眼含笑,却又杀意凛凛。周遭看客为他的气势所摄,竟不自觉的往后退,为他让开了一条通往金莲台的道路。他顺着这条道路且舞且行,榴花如剑,就像是为他在人群中劈开了一条道路。
台上舞伎纤腰一扭,云袖一振,翩然退场。青年轻盈的跃上高台,慷慨起舞。
宁玉珈是习过武的人,看得出这青年身手不凡,他的每一剑都灵动迅捷,手中被他握着的虽然是花枝,可纤柔的花枝却因他的缘故有了剑的寒凉。
谢湫也不犹点头。他在声色之娱方面算是见多识广。当时整个锦官城奢靡成风,也有不少臣子献上优伶伎乐进宫,那么多的人,竟没有一个比得上眼前这青年。
凛冽与优雅被他完美的结合,筝鼓如雨,剑光如电,飞扬的衣袂是风中欲坠的花叶。这个青年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让人心潮不自觉的澎湃,既恨不得与他一同握剑迎敌,却又在他无双的风华下自惭形秽。
蓦然,乐声顿住。
数丈长的丝绸帷幕垂下,遮住了舞者的身形。这时众人才稍稍缓过神来,捂住了自己狂跳的心脏。
片刻的寂静后,竹笛呜咽。
帘帐被缓缓拉开,帐后的青年已经成了女子。一身简单的齐腰襦裙,长发松松绾起,不饰珠翠,越发的清新婉丽。
那支榴花还在她手中,她拈花半掩玉面,在笛乐中,舞步轻柔。
之前那一段,说的是国破家亡之后,逃出长安的甘棠女扮男装,立志为父报仇,而眼下这一段,是她流落许国,满心惆怅忐忑。
“这就是江遇欢了。”宁玉珈喃喃。
无需旁人道明身份,这样一位绝代的佳人,必然是江遇欢无疑。
让有“甘棠再世”之名的江遇欢去演绎甘棠,倒也是讨巧。不少年轻辈听闻过甘棠的大名却无缘得见,千里迢迢赶来长安见一眼江遇欢,也算是见到了半个“倾国倾城”。
江遇欢也不愧是江遇欢,身姿极尽柔婉,眼波盈盈含情,一展袖、一旋身,乃至于一个眼神,都让人仿佛跨越数十年光阴,见到了那个早已消逝的佳人。
但在看客叫好喝彩乃至神魂颠倒之际,宁玉珈却忍不住玩味的皱起了眉。
江遇欢的舞跳得怎样,她不知该如何点评,但是江遇欢的胆子大倒是真的出乎她的意料的大。
往日里长安城中若有人奏《素月秋棠》,其中“甘棠立志”这一段,大多会被刻意删去。使甘棠国破家亡的是当今大魏天子的兄长,虽说虞氏两代帝王都在百姓面前宽厚仁慈,但甘棠决意要杀魏武帝的事,还是没有多少乐师舞伎敢于直面。
当然,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毕竟这一段有不少大官贵族在自家宴饮中也会偷偷命舞女跳。
只是江遇欢名气太大,又初来长安,这样不懂规矩,就不怕给自己惹来麻烦么?
一阵惊呼打断了宁玉珈的沉思。她抬头一看,江遇欢手执榴花,停在了她眼前。宁玉珈没有坐席,于是就和那些进来看热闹的平民一起站在金莲台边,江遇欢翩跹轻旋舞到了她身边,那鲜红灼目的颜色就绽放在她眼底,拈花之人笑靥明媚,眼波含情。
宁玉珈惊疑的看着她,而江遇欢以花枝虚拂过她的面颊,点了点她的唇。
时人的确有“以舞相属”的规矩,多发生在贵胄宴饮间。兴之所至时,就连主人都会在堂上起舞,然后邀请宾客一道。
可江遇欢是什么意思……她不懂。
“跳到《甘霖》了。”有看客告诉她。
《甘霖》说的是甘棠与许君定情。少女时的甘棠初至许国,怀念故土,为此悒悒不乐。许君费尽心思讨美人一笑,在这过程中,两人情愫暗生。
台上只有“甘棠”,并无“许君”。
宁玉珈心下了然,伸手虚握住花枝,足下一蹬,跃上了莲台。
这年头出身显贵的人多少也学过舞,更何况她也不是对《素月秋棠》一无所知。
记忆中有人在她面前跳过这支舞的,那位扮演许君的,还曾是她最亲近的一个人……
这一段曲子柔和,满是少女心悦某人时的温柔羞涩。许君对甘棠而言意味着什么呢?历史上真正的甘棠暂且不提,只说《素月秋棠》,在《素月秋棠》中,许君是甘棠在黑暗中第一抹光亮,是她绝望之中的支柱,是她年少时最初的指引。
在面对许君时,她的内心是极其柔软的,柔得如同云霭,风一吹便会散去,散去后一眨眼又能再度凝合。最终汹涌的云涛遮蔽了日光。
江遇欢的舞姿也极尽柔软,她绕着宁玉珈轻旋,小心翼翼的靠近,却又很快远离,试探、忐忑、不安。
宁玉珈是个女子,由她来反串许君能够避免对江遇欢的冒犯。这出舞中许君的作用在于配合甘棠的舞步,她退,他便进。她折来花枝,他便伸手将花作势簪在她的鬓上。
宁玉珈以“许君”的身份抚慰江遇欢,握住她的手腕,引领着她一同曼舞。江遇欢半依偎在她怀中,眼神中满是对一个人的向往——就像是蛾子扑向火焰时那般决绝炽烈。
被这样一双眼睛所注视,任谁都会为之心动。
然而不经意往台下一瞥,宁玉珈看见了谢湫。少年一如既往的眼神冰冷没有多少表情,在短暂的目光交汇后,他忽然厌恶的嗤笑了一声,转身而去。
唯粉小谢要找地方哭去了
好酸好酸的
*
小小剧透一下甘棠,这人的存在,是过去乱世的象征,不少故事都得靠她来串联
又及
她的经历虽然看起来玛丽苏,但实际上是个反玛丽苏套路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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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