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李素节陡然惊醒,不由得翻身坐起,牵扯到伤口,抽了口冷气。缓过疼痛,她又问:“你怎么知道?”
“阿耶告诉阿娘,阿娘又告诉我。”昭昧横在床上,黑漆漆的眼睛看着她:“我知道密道在哪里——”
“那怎么不说?如果知道密道……”李素节急切打断,又戛然而止。沉默片刻,她躺回去,轻声问:“为什么不说呢?”
“你猜,”昭昧眨眨眼:“李璋他们没走城门,又是怎么出去的?”
李素节哑口无言。
电光石火间,她想清了一切。
敌军冲破第一道宫门后,贺将军下令放弃其它宫门,全力守住西门,守住出宫的最后通道。
李素节想起那时自己说的话:“围三缺一,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故意引我们上当?”
围三缺一,西门成为出宫必经之路。所以,那里不仅集中了皇宫的全部兵力,还吸引了敌军的全部兵力。
但是,贺涛和李璋并没有走这条路。他们无声无息地走了密道。
他们走了密道!却把公主丢在西门!
李素节觉得全身发冷,绷得如同拉满的弦,不禁把昭昧抱得更紧。她唤了声“公主”,再说不出什么。
能说什么呢。有什么好说的呢。
残忍的事实摆在面前,容不得半点涂抹。
那些原本不曾关注的细节忽然浮现。李素节想起,当梅五说西门是她们唯一的出路时,公主那微妙的一顿。
她不敢想,当她问梅五皇宫是否存在密道时,公主是以怎样的心情打断她,自然地说一句“他哪里知道”。
公主,做了大王的饵。
明明她那么讨厌大王。那么多年她一个人接受全部关注,只因为大王出生,就要被分走一切,偏偏还有人祝贺她要做姊姊,以为姊姊天然喜欢弟弟。
幸而殿下不喜欢大王,陛下不得不将大王抱走单独抚养。一切令公主可以自欺欺人地说她没有弟弟。
可李璋的存在是事实。
这一点,昭昧再清楚不过。
“阿娘死了,阿耶死了,师傅也丢下了我。”她坐起来,抱着膝盖,平静地陈述:“素节姊姊,我没有家了。”
她似乎抽离了所有情绪,只是在宣告一个事实。
李素节感到心脏被攥紧,所有情绪都落在心上,沉重得令她喘不过气。
“你还有我。”她抓着昭昧的肩膀,郑重地说:“你还有我。”
昭昧的目光落实,她微愣,抬手触碰李素节的眼底,问:“你哭了?”
“没有。”李素节说得太快,欲盖弥彰,又改口:“是伤口,伤口太疼了。”
“有什么好哭的!”昭昧忽然生气,甩开她的手:“阿娘和阿耶死了,可我还活着不是吗。至于贺涛……他会后悔的。”她眼中因怒火而发光,咬牙切齿道:“我会让他后悔!”
李素节不知该欣慰还是该心疼,唤了声:“公主——”
“阿昭。”昭昧打断她,不容拒绝:“叫我阿昭。”
李素节没有反应过来。
“不是说我还有你吗?”昭昧抓住她的手说:“不要离开我。”
李素节反握她的手,说:“好。”
昭昧盯着她看了很久,才露出笑容,松开手说:“我明天去和梅五道歉。”
那天贺涛离开后,愤怒中她对梅五说了声“去死”。梅五再没有提起,可她们的性命悬在他手中,这根刺不能一直扎在那里。李素节也想劝,见她自己想开,就点头说好。
次日清晨,梅五从外面回来时,见昭昧迎面而来,惊讶地停下脚步:“公主?”
昭昧直直地看他,膝盖一折。
梅五蹦起来:“公主!”
他扶住昭昧手臂,又连忙松开,避到一旁:“这是何意?”
昭昧顺势起身,目光坦然:“那日口不择言,是我失礼。”
梅五有些不自在,说:“某已经忘记了,公主不必如此。”
“叫我娘子。”昭昧说。
“……娘子。”梅五从善如流,又觉得出言尴尬,低头从怀中取出食物,说:“这是今日的早饭。”
油纸包刚刚取出,大门轰然大开:“五郎!”
梅五问:“什么事?”
“搜查的人往这个方向来了!”属下说:“听说是收到了举报。他们马上就要到了!”
梅五和李素节对视一眼,又同时看向昭昧。
按照原本的推算,搜查的人从四处城门向城内推进,到这里时还能有三四日光景,此刻却来得猝不及防。
李素节当机立断:“藏到井里。”
梅五下意识皱眉:“那很危险。”
李素节说:“那是对别人来说。”
李素节拿定主意,昭昧立刻配合。井绳缠在腰间,一点点把她放下去。井很深,从上面看时,黑咕隆咚的并不清楚。梅五稍稍放松,刚离开井边,院门就被敲响。
门开了,十几个人涌进来,把开门的梅五冲出去几步。
来人四散分开,翻箱倒柜一通搜寻,带头的人却盯住她们两个。
李素节往梅五身旁靠了靠。
“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梅五将要开口,李素节立刻说:“夫妻。”
说话时她有意向梅五靠近,刚好掩饰他刹那的愕然。
“夫妻?”带头人半信半疑,端详道:“我看不像。”
他眼睛转了转,招来手下附耳吩咐几句,又点点李素节说:“你跟我来。”
两人被分开了,仍在院里,但隔开一段距离。她们担忧地看向彼此,却听不到对方的说话声。
带头人站在李素节面前,问:“既然是夫妻,你总该知道他年纪多大吧?”
李素节的心提了起来。
说是夫妻,只因为她们模样不像,说兄妹只会横生枝节。然而没想到带头人竟如此谨慎,调开她们分别询问,只是一个简单问题,就能戳穿她们的把戏。
关系亲近的人,无论兄妹还是夫妻,或许说不准生辰,但怎么可能不知道对方的年纪?
但她们不是夫妻,不是兄妹。甚至在几日之前,她们还素未谋面。
李素节的手臂颓然垂落。
“怎么,答不出来?”带头人按上剑柄,慢慢抽出一截。
剑锋的压迫近在眼前,李素节暗中吐息,逼自己镇定,孤注一掷道:“二十。”
带头人瞥她一眼,还剑入鞘,问:“你自己呢?”
李素节答:“二十。”
带头人笑了下,往另一边走去。显然,梅五遇到了同样的质询。
他和负责质询梅五的手下碰头,说了几句什么,看向两人的目光一变,拉长声音:“哦。”
他说:“还真是啊。”
李素节和梅五对视一眼,眼中满是侥幸。
方才李素节用垂落的手指在身后比了一个“二”,来不及交流,只赌梅五能够看到,又能够理解。
好在,她们逃过一劫。
没多久,搜寻的人也从房中涌出,纷纷汇报:“没有发现异常。”
“都搜过了?”带头人问。
得到肯定答复,他迈开步子,亲自走进房间,迎面看到桌上放的两个油纸包。看起来这里只有两个人生活。
跟随着他的脚步,从前庭穿到后院,李素节的心慢慢提起来。
带头人停在井边。
探头向井里望了一眼,又看一眼李素节,上前一步到辘轳旁边。
“这位郎子,”梅五忍不住说:“您这是怀疑我们窝藏犯人吗?但这井里怎么可能有人呢?”
带头人不善地看他,手上已抓住辘轳,稍一用力,辘轳轻松摇动,缠绕着辘轳的绳索跟着升上一截。
带头人停下动作,慢慢松开手。
“郎子,我们真的没有藏人。”梅五趁机又说。
带头人的目光刮在他脸上,半晌,退开一步,下令道:“走。”
梅五松了口气。
一口气没喘上来,带头人陡然回身,目光钉在他面上,眯起眼睛问:“你紧张什么?”
梅五面露畏缩,道:“小人无缘无故遭到盘查,当然提心吊胆,生怕您误会。”
带头人的眼神在他脸上转了几圈,没发现什么端倪,又回过头,指向后门道:“开门,从这里走。”
李素节攥紧了手,抿出个赔好的笑,心知此时出言并不合适,只能配合着开门,试图用身形遮挡一二。
但没有成功。
刚迈出后门,带头人的视线就落到门外另一口井上,看看李素节又看看梅五,轻笑一声:“原来这儿还有一个。”
梅五勉强笑笑:“但里面肯定也没有人。”
带头人没有理会他的话,踱步到井边,向里面看了眼。同样黑漆漆的见不到底。
他的手按上了辘轳。
只要转一转,就能看出下面是否坠着重物,再转一转,就能将坠着的重物提出来。
梅五的手按在腰间。为了躲开搜查,他只有马鞭,一旦辘轳摇动,就要做最坏打算。
他屏住呼吸,全身蓄力。
辘轳摇动起来!
梅五攥住了鞭子,即将出手!
李素节飞快按住他的手。
梅五扭头,李素节微微摇头,坚定地将他的手送回去。
带头人浑然不觉,辘轳继续转动着,带上一截绳索,他松开手,辘轳被绳索拉着沉下一截,但也只是短短一截。
什么也没有。
梅五全身放松下来,抹掉额角的汗,想问李素节,又克制住。
井中无声无息。带头人抓了几颗石子撒下去,过了一会儿,砸出几声水花。
带头人走了。走出一段路时,井中泛起细微的水花。走了很久,确定再不回来时,井中水花翻滚,露出一张憋红的脸。
昭昧抹把脸,深深地喘息,感到手脚发软。上方垂下绳索,把她提了上去。
刚探出头,李素节用被子裹了个结结实实,怪道:“你吓死我了。”
脸上却是笑的。
昭昧还打着哆嗦,却忍不住道:“我早就潜进水里了。”
李素节把热水塞给她,她咕嘟咕嘟灌了几口,说:“他一定想不到我能憋气那么久。”
李素节摸摸她湿漉漉的脑袋。
夏天炎热而井水深凉,昭昧狠狠打了几个喷嚏。李素节有些担心,她却混若无事,只摸着肚子喊饿。一天没正经吃饭,她饿得只能投降,再不情愿也只能勉强,拆开油纸包打算闭眼塞进去,却闻到扑鼻的香气。
肉的味道。
昭昧的眼睛亮起来。
李素节惊讶:“今天比昨天好些。”
梅五点头:“昨天城里乱着,许多店家怕被抢,都关门了,到今天不少店家又开门了。”
昭昧好奇:“现在城里不乱了?”
梅五顿了顿,说:“听说军队进城的时候,何贼下了禁令,不许扰乱民众,只是有些士兵没听。昨天何贼下令砍了几个兵痞的脑袋——里面甚至有个千夫长,今天就没人敢闹事了。”
昭昧慢慢咬一口肉饼,眼睛却盯着梅五,看得他不自在了,才说:“那又怎样。”
梅五底气不足地说:“虽然是反贼,但这么做总比践踏百姓好些。”
“呵。”昭昧冷哼一声:“那就是好人了?”
梅五皱眉:“我没那么想——”
“那最好。”昭昧自顾自说:“反正都是权术。只要还有点脑子,谁都会这么做的。”
梅五一时无言,看她的眼神很复杂。
昭昧皱眉:“你怎么这么看我?”
梅五艰难地说:“您……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不一样?”昭昧自然地说:“我是公主,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不是,”梅五摇头:“我是说,您和我想象里的公主不太一样。”
他想过公主久居深宫,可能有不通世故的天真。可事实上,她的确天真,却带着残忍的冷漠。甚至让他觉得,有些事情她不是不懂,她只是不在意。
而昭昧觉得他莫名其妙。梅五想的是什么样子和她有什么关系,又凭什么说她不一样?
她就是公主,她就是标准。
昭昧有种被评判的不爽,不想再和梅五说话,下意识看向李素节。
从梅五说昭昧“不一样”,李素节就陷入了沉思,昭昧张开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回神,露出自信的笑容,说:“我知道怎么出城了。”
数日后,京城结束第一轮搜查,没有发现公主和齐王的影子。封城对百姓生活的影响越来越大,已经不能继续,很快,城门打开,允许百姓进出,只是设置关卡,严格审查出入人员。
开门的第一日,急于出城的百姓们拥簇在门口,排起长长的队伍。搜查人员一丝不苟地检查,发现可疑人员,立刻揪出来排在旁边,每过一段时间都有巡查人员来带走。
那些被揪出来的,总是年龄相近的女孩。
到开城第三日时,虽然仍有人员搜查,但百姓已经习以为常,仿佛生活重归平静,各类活动都恢复正常。
大周遗民们此时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士人也不敢如此嚣张,出城的往往是迫于生计的普通百姓,农民背着青菜、织女背着布匹、商人牵着车马、力夫扛着麻袋。
城门处来了几个力夫,每个人背上都扛着重重的包袱,被压弯了脊背。
守门人惯例搜查,一照面就盯住了其中一个力夫。
他的身量太小了,在这些膀大腰圆的人中显得过于纤细,分明是个孩子。
守门人走过去仔细打量他。
他穿得像乞丐一样,衣服像破布,这里一个眼,那里一个洞,袖子裤腿都只有半截,露出他尚未长成但用力时仍有肌肉的四肢。
守门人眼中的怀疑淡去了几分,说:“抬头。”
男孩顺从地抬头,露出一张憔悴的脸。粗糙的短发顶在头上,像自己拿剪刀掏过似的乱七八糟,油腻腻的打着绺儿。
守门人的怀疑已经去了五分,伸手要提起他肩上扛的麻袋。
男孩躲了下。
守门人的疑心又升了起来:“你躲什么?”
男孩不答。
他再次伸手,一把揪住麻袋往上提。
颇费了些力气。
连他拎起来都有些吃劲儿,显然里面装的不是棉花。
守门人又放下心来。
刚才躲闪,想必是怕他抢了东西。这可是赖以吃饭的活计,可以理解。
这显然是个穷人家的孩子。
绝不可能是公主。
虽然年纪相仿,但有着这样的肌肉、这样的体力,显然不是女孩。再加上乱蓬蓬的短发、晒黑的皮肤,怎么看都不是娇生惯养的人。更别说他还穿着这样的衣服,把四肢都露在外面,如果是公主,怎么可能这样做。
绝不可能是公主。守门人在心里再度确认。
他摆摆手说:“走吧。”
包袱有点滑落,男孩向背上掂了掂,就往城门走去。
还没走出几步,突然一声:“站住!”
昭昧瞬间有种冲出去的念头,又强压下去。
她停下脚步,慢慢转身。
出声的并不是守门人,而是巡查人。他刚好巡逻到此,见到昭昧的背影,第一时间喊住。旁边守门人正向他说明情况。
巡查人盯着昭昧看了一阵,眼神落在她胸前。
昭昧攥紧麻袋,心里想着李素节的话:她还没有发育成熟,再加上常年锻炼,胸前并不明显,不动手很难察觉。
果然,巡查人的视线从胸前离开,又转到其它地方,最后落到她手上。
昭昧跟着他的视线转了一圈,发现他在看自己的手,到底慌了一瞬。
提出这个主意的时候,大概怕她无法接受,素节姊姊向她解释了很多。说为什么要穿得衣不蔽体,为什么要在泥水里泡过,为什么要扮作力夫扛着重重的麻袋,为什么要毁掉一头秀丽的长发。
公主不是女孩吗?公主不是娇生惯养吗?
那就展示给他们看。
除了十二岁,她再没有哪里像他们想象中那样。
唯独手,这双手,素节姊姊什么也没有说。
可现在,巡查人却说:“把手伸出来。”
双手还是单手?
念头一闪而过,昭昧慢慢伸出右手,手指自然蜷缩。
巡查人厉声道:“张开。”
昭昧不得不打开掌心,脑中翻来覆去地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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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