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开口,她们都愣愣地盯着那只笨拙地拍打翅膀的鸟。
好半天,昭昧飘忽地问:“它是在飞吗?”
“嗯。”李素节的声音有些颤抖:“它在飞。”
昭昧转头看李素节,眼睛微微张大:“它会飞了?”
李素节对她笑起来:“是。它飞起来了!”
那个曾经被折断翅膀,曾经被断言不能飞翔的燕隼,在生死一线时,鼓动羽毛。它的动作那么笨拙,横冲直撞,时而撞到树干,时而蹿进叶间,可它像是找到什么趣味,乐此不疲地重复着动作,忘记最初振翅是为了逃离昭昧的魔爪,再一振翅,险些扑到昭昧的脸上。昭昧向旁边一躲,它直接冲进她身后的草丛,翅尖柔软的羽毛抚过她的脸颊。
昭昧摸着犯痒的皮肤,“扑哧”笑了。
小翅膀艰难地从草丛里探出雪白的脑袋,昭昧看着它,眼神忽闪,说:“我们别吃它了。”
“那就不吃它了。”李素节说:“可是我们没别的可吃了。”
昭昧的目光落到马身上,流连忘返,好久才不舍地移开视线,说:“不是说前面就是县城吗?我们再坚持一下吧。”
之前的情绪崩溃被鸟儿这一飞抚平。昭昧爬起来,靠近小翅膀。小翅膀又认出这个熟悉的气息,乖乖贴在昭昧手心,只在被塞进笼子里的时候挣扎了一下,好像舍不得外面的空气。
昭昧和李素节又饿了一天,终于见到县城的门墙。但在门墙之外,她们还见到了乌泱泱的人。她们只见过零星的流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数以百计的人沿着道路排开,或坐或躺,簇拥成一片片,露出大堆大堆黑色的头颅,像下雨天倾巢而出的蚂蚁,密密麻麻。
脏乱的味道混在衰朽的气息里,还有分不清从谁口中发出的嘈杂的吵闹声,像在脑中投进混乱缠绕的麻团,找不到线头,找不到结点,硬塞在那里。
她们牵着马一步步往前走,每走出一步,就有更多目光粘在身上。那些麻木的眼神突然爆发出饥渴,眼眶里黑洞洞的,几乎要把她们吸进去。
李素节头皮发麻,说:“是马。”
她们牵着的马在流民眼中就是行走的肉。
昭昧亮刀,拔一截出鞘。
有人眼神瑟缩,更多的人仍垂涎三尺。
她们都快饿死了,哪里还怕被她砍死。
昭昧只能无视流民,牵着马在众目睽睽中向城门走去,不用李素节说,她也有种不好的想法。
如果能够进城,这些人怎么可能都凑在这里?
果然,城门紧闭,只有几名吏卒在门外留守。两人坐在桌后,跷着二郎腿,见她们来,指指旁边的告示。
告示上说,想要进城,要么带官府公文,要么有城里来人接应。
她们什么也没有。
李素节倒是可以试试李家的名头,可她与李家断联多年,提供不了任何依凭,小吏更不愿为她不知真假的身份跑一趟邢州城。
她们进不去。
那两名小吏大概看出她们什么也没有,悠哉游哉地躺在椅子上,晃着腿,闭着眼。有那么一瞬昭昧想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可进不去还是进不去。
从城门处折返,李素节说:“可能是担心流民进城闹事。”
昭昧不关心那些,问:“怎么办?”
李素节说:“那边有施粥的,我们先去看看吧。”
几名小吏守着两个大粥桶,正一人一勺地放粮。旁边列着一排官兵,前面则是长长的见不到尾的流民队伍。她们走过去的这会工夫,队伍突然起哄,官兵把一个流民薅出来,掼在地上,一通拳打脚踢,那流民抱头蜷缩成一团呻、吟,其她人事不关己,只抻长了脑袋看还有多久轮到自己。
她们缀在队伍最后,李素节低声问前面的人是怎么回事。前面的人没看见发生了什么,听李素节讲完,说:“估计是来骗粥吧。活该。”
顶着太阳排了一个时辰的队,她们才领到一碗薄粥,喝到肚子里比喝水强点。
昭昧舔掉嘴唇沾的米汤,看着空碗,忽然问:“素节姊姊,我们能走到邢州城吗?”
李素节的头发散了,发丝乱飞,可她不想打理,发丝快飞到眼睛里,她才捞一绺别在耳朵后面,轻声说:“能。”
“那到李家后呢。”昭昧的声音轻飘飘的:“能过上好日子吗?”
“能。”李素节牵着马往前走,声音被风吹过来:“到了我家,我们好好吃顿饱饭。只吃肉。”
昭昧跟在她身后。
她们走近流民堆,试图找个落脚之处。离得近了,就越发感到流民们眼神的重力,简直像用羸弱的手抛出生命一样重的巨石,砸在她们身上。
有人直接砸出了自己。
一个人影飞快闪过,蓄积了全身的力气撞向她们的马!
刀光闪过。一串血花飞溅。一把匕首跌落地面。
昭昧拔刀,扎透一只手掌,钉死在地上。
手掌的主人痛呼一声,伏在地面战栗,“嗬嗬”的嗓中含混不清地吐着“饶命”之类的词。
昭昧也有些脱力,跌坐在他身旁,旋转刀柄,听着他的惨叫,说:“还敢吗?”
手掌被搅碎,他痛得说不出话,只能摇头。
昭昧拔出刀,说:“滚。”
那人没敢捡回匕首,拖着身体跑了。昭昧抄起匕首,又扶着马站起来,把刀扛在肩头,继续往前走。走到人群外面,拴住马,她调转匕首,“噗”地扎进了马的身体,轻轻一划,皮肉绽开。
马哀鸣一声,剧烈挣扎起来,可挣不脱绳索,只能粗重地喘息。
一块肉落到手心,昭昧一口咬下去,说:“我忍不下去了。”
旁边这么多流民,烹饪的香气会引来麻烦,她们只能生吃,吃完了再给马处理伤口,让它活得更久。
肉不多,一块下去,她们萎缩的胃就已经饱胀。睡意很快袭来,因为饥饿没能好好休息的两个人,很快都进入了梦乡。
没多久,昭昧被马的惊嘶声吵醒,下意识手起刀落。
有什么东西倒在她旁边。她太困了,睁不开眼,伸腿把东西踹远了,翻个身继续睡。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也睡了很久,却被冲天一嗓子惊醒。
她猛地睁开眼睛,还有些茫然,往旁边看了眼,发现马蹄下横着一具尸体,顿时嫌弃地起身。等头脑清醒了些,才发现吵醒自己的是女孩的哭声。
女孩年纪不大,声音尖锐,正扯着嗓子大哭,把不少人惊醒。旁边的娘子疑似她的母亲,正尴尬地左右看看,卑微地赔着笑,脸颊边还流着泪,手上动作毫不留情,捂住女孩的嘴往外拖。
女孩哭得破了音,拳打脚踢不愿意走。娘子拉扯几下,拉不动,突然摔开手,蹲在地上哭起来。两个人一齐哭。女孩哭够了,又怯怯地往母亲身边靠,揪住她的衣摆,母亲哭够了,擦干眼泪,抄着她腋窝膝盖,抱起来往外跑,像身后有鬼追着,跑得飞快。
昭昧没再关注,打个呵欠起身,检查马身上有没有多出的伤口。昨天睡得突然,没来得及准备,好在除了那一具莫名其妙的尸体,再没多出什么,马的伤口也止了血,只是精神恹恹。
“我们走吧。”昭昧说。
李素节有点怔,似乎仍沉浸在刚才的哭泣声中,看着那对母女离去的方向。
昭昧跟着看过去,从那个方向跑出一个熟悉的人,正是刚刚离去的母亲,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跑得飞快——和离开的时候一样快,只是身旁不见了那个女孩的身影。
昭昧收回目光,又说:“咱们走吧。”
李素节点点头。
县城进不去,她们只能绕行,再往前走,是座郡城,走过郡城,就是邢州府的所在。虽然还有好些日子的路程,但牵着马,就觉得还有奔头。
马受了伤,只能跟着她们,她们舍不得骑它,就牵着慢慢地走。可到第三天头上,马再不走了。不管她们怎么挥鞭子、拽缰绳,它的四只蹄子死命蹬在地面,一步也不肯往前。
昭昧和李素节恢复了些力气,可在固执的马面前,仿佛蚍蜉撼树。
拉扯了一番,她们都累了,坐下歇息片刻,又试图拉马。马本来伤痕累累,似乎也泄了气,四只蹄子再蹬不住地面,往前抢几步,紧接着,前腿膝盖一弯,跪倒在地。
昭昧和李素节都松开了缰绳。
李素节退开一步,说:“它不会再走了。”
马死在了这里。
李素节最后一次烤着新鲜的肉,没头没尾地说:“宰杀牛马是要判徒刑的。”
昭昧咬一口烤出来的肉,说:“那就判吧,总比死好些。”
人都顾不上,哪里顾得上马呢。
离开了生机,肉不好保存,她们带了些,湃在凉水里,提着水上路。明知道肉早晚要变质,可她们仍然吃得俭省,想着再忍一忍,到郡城看一眼,如果依然没有吃的,再把最后这点肉消灭。
留一点肉,也好有个念想。
到郡城后,情况比县城好些。流民依然不能进城,但施粥点位多了,粥也厚了,还可以做工,做一天工,吃两顿饭,还能得一块肉。
李素节去问做工的事情,昭昧带着行李找地方安置。
流民依然聚成了蚂蚁窝,依然闹哄哄的什么声音都有。
坐在昭昧旁边的是一家子,一对大人带一对孩子。大点的女孩有七八岁,饿得面黄肌瘦,小点的男孩才两三岁,还拱在母亲怀里。不知道怎么了,拱在母亲怀里的弟男孩一直哭,哭得昭昧直皱眉。
母亲察觉了,抱歉地笑,说:“孩子生病了。”
昭昧盯着那个两三岁的男孩,问:“他能养活吗?”
母亲大惊失色,还没说什么,旁边的父亲突然一吼:“你怎么说话呢!”
他声音太突兀,把旁边的妻子也吓了个够呛。
昭昧直白地翻了个白眼,不再搭理她们,直到李素节回来才提起精神,问做工的事情。
李素节摇了摇头,说:“没有给女人做的工。”
昭昧问:“那不是没有肉了?”
李素节失望地点头:“我再去别的地方试试。”
她目光一转,看到了隔壁一家,也看到了那个男孩,对昭昧说:“要不换个地方。”
“换什么?”昭昧瞥一眼那小男孩,冷笑:“我怕他吗。”
“何必呢。”李素节知道她的心结,劝道:“见到他,岂不影响心情。”
昭昧吐出两个字:“不换。”
李素节也不再劝,坐了一会儿,和那位做母亲的娘子闲聊起来。她们一家也是刚到,一路逃难到这里,实在逃不下去,就停了两天,这一停,就再走不动了,只能拖下去。
李素节叹息一声:“你们还好,能吃上肉。我想做工也没处去。”
娘子脸上一红又一白:“啊,是,有肉吃就还能坚持几天。”
李素节的眼神在旁边女孩身上掠过,推测正因如此,这女孩才能留在大人身边。这念头刚在脑中闪过,一个中年女子穿过人群来到她们身旁,用眼角余光瞄了她一眼,忽然定住,又看她一眼。
李素节蹙眉。
那中年女子才转向娘子,说:“跟我来。”
娘子似乎和她很熟,什么也没问,把男孩往丈夫怀里一送,整了整衣服和头发,就跟着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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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