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女巫——这实在算不上是一件稀奇事。
自从罗马教廷的那位英诺森八世从1484年颁布狩猎女巫诏令开始,到处搜索并火烧女巫的风潮就席卷了整个欧洲,到现在七十多年过去了,非但没有停息,反而愈演愈烈。
整个基督教世界里,从最西方的爱尔兰到最东方的罗马尼亚,从北方的瑞典到南边的西班牙,所有信仰基督的人似乎都相信了有女巫在自己身边隐秘作祟,她们与魔鬼交合并且在暗中掀起灾难,传播瘟疫、残害婴儿、放火杀人……几乎无恶不作,必须立即找出来并用火烧死,才能够制止这些灾难。
然而实际上,人们并没有那么蠢。
这些所谓的女巫大部分都是一些孤苦无依的可怜老女人,只是用来充当了民众们发泄不满和怒火的替罪羊而已,少部分则是因为自己的美貌和财富而遭到迫害,毕竟关押一个女巫,就可以对她为所欲为,而烧死一个女巫,就可以向她们的家人索要钱财,因为教士们帮他们除掉了一个隐形的祸患。
在玛丽另一半的记忆中,未来的两百多年内,会有无数无辜的女人死在女巫审判上,被冠上不属于自己的罪名后受尽折磨,又被火焰活活烧死,一直到1780年都有人受害。
在乘着马车一路赶往爱丁堡的路上,侍女们并不理解女王为什么要如此大惊小怪,一听到就要立刻赶回去。
女巫审判是稀松平常的事,约翰·诺克斯也并不是第一次要焚烧女巫,在去年玛丽还没有回国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火刑架上烧死两个女人了。
这个数量也并不算多,据说在德意志诸国那边,有个小城几年内就烧死了七八百个女巫。
将马车的帘子掀开,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森林和湖泊,玛丽说道:“没有亲眼见到,我就不相信那个女人身上的罪名,与其说她是女巫,我倒更愿意相信她是被约翰·诺克斯无冤枉的无辜女人。”
“可万一那是真的女巫呢?约翰·诺克斯牧师毕竟是一位虔诚牧师,牧师身上总是有来自主的恩赐、拥有别人不知道的神通的。”玛丽·比顿说到,神情很是担忧。
“比顿,你要想那个女人如果真的无辜,又该怎么办?一个虔诚的、辛苦的、一辈子没有做过一丁点恶的女人,却要因为几句污蔑而被绑在柴堆上活活烧死。”玛丽说道。
弗莱明则理智的多,试图从另一个角度分析。
“陛下,约翰·诺克斯这次逮到的女巫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她只是一个爱丁堡内的裁缝而已,丈夫和儿子都已经早早的就死了,家中又穷困潦倒,死了也不会损伤任何人的利益。”弗莱明说道。
她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为了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再和约翰·诺克斯起冲突实在得不偿失,更何况一个牧师在魔女狩猎方面,天生就更容易得到民众信任,一个不慎就会连累女王如今良好的声望。
“我明白你的意思,弗莱明……我想在我赏赐约翰·诺克斯足够多东西的情况下,他并不介意光复一个受污蔑女人的清白名誉,秉持正义也是遵循主的教诲,不是吗?”玛丽说道。
弗莱明放下一点心,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之后,没有再出言劝阻女王的行动,而是紧紧的握着手中的一枚宝石胸针,让思绪飘向了不可知的远方。
这枚胸针是昨天夜里国务大臣梅特兰德送给她的礼物。
虽然只认识了三天时间,但她与梅特兰德的相处十分愉快,彼此间都有了进一步发展的期盼。
想到这里,弗莱明漂亮的面孔上,浮现出如同玫瑰花瓣的色泽。
……
爱丁堡市中心的广场上,大堆大堆的柴火被规整堆在高台上,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已经被绑在了柱子中央,皱纹密布的脸庞灰败至极,透漏着一种将死之人才有的绝望木然。
人群密密麻麻的围在高台中央,交头接耳的唾骂女巫,还有小贩推着独轮小车来往,大声吆喝着卖淡葡萄酒和燕麦饼,一些来的晚,没有赶上好观看位置的人,不得不爬到了周围的二楼和屋顶上。
人们就像是观看罪人砍头一样围观这个老人,这是一年当中难得的乐事,还有壮年男人拿着地上的泥巴和石头狠狠砸向高台,但凡砸中,就带来周围的一阵爆笑。
当火刑的时间到了以后,一个教士举着火把走过去点燃木材边缘,因为爱丁堡天气的原因,这些受潮的木材燃烧的有些慢,还冒了浓厚呛鼻的黑烟。
“啊——!”
被捆绑的女巫仰头,发出了尖锐痛苦的叫声,那声音久久不绝,浑浊的眼睛里飞快流下两行泪水。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由四匹骏马拉着的华丽马车冲着城门口一路奔驰而来,然后急冲冲的停在了广场边缘,因为过于迅速,整个车厢都颠簸了一下才稳稳停住。
周围的人群立刻向外避开这辆带着王室标志的马车。
马车一停,架马的马夫率先跳下来,一边拉开马车车厢,一边对外大声喝道:“女王陛下驾到!”
女王陛下驾临了!
一霎那间,民众们鸦雀无声。
玛丽走下车厢,一抬头就看到了正在燃烧的火堆,瞳孔一缩,立刻命令道:“这个女人是不是女巫还有待调查!现在立刻去打水来浇灭火焰,搬走木材,然后再将她压到荷里路德宫的监狱中由我审判。”
教士正打算去执行女王的命令,就被约翰·诺克斯按住肩膀阻止,他从审判席位上站起来,压抑着被搅了局的愤怒,说道:“陛下,您是什么意思?”
玛丽低头吩咐了赛顿几句话,让她赶快离开,然后毫不避让的与约翰·诺克斯对视,嗓音冷漠的说道:“我来履行作为君主的责任,保护苏格兰王国内无辜的平民,让有罪者得到审判,也让无辜者不受冤枉。”
“这个女巫已经罪证确凿,根本不需要陛下您的费心调查。”约翰·诺克斯说道。
诺克斯使了一个眼色,他的副手,约翰·克莱格很快就双手捧了一份证据递给玛丽。
那是一卷文书,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拉丁文,全部都是女巫口述,又由别人代写的“罪行”,除了那些常规的、说女巫诅咒和伤害婴儿的罪行之外,又格外加了一条挑拨基督徒作恶、反对女王统治的罪行。
这个叫安娜的女巫承认了她在诺克斯不完道以后,等待在教堂门口前拦住了那些新教徒,用来自魔鬼的邪术迷惑了他们的心智、教唆他们做恶,然后一股脑冲向女王王宫大肆破坏。
文书最边缘的右下角画了一个十字,又摁了带血的手印,那是不会写字的平民们常规的签约办法。
玛丽看得很快,扫过几行重要内容之后,就知道这个老妇人为什么要遭受无妄之灾了。
她在为约翰·诺克斯顶罪,承担所有恶毒的风评,然后让那位牧师在爱丁堡内重新拥有清白无辜的名望。
简直荒唐至极。
可是在这个蒙昧不开化的时代,爱丁堡围观的平民之中,至少有□□成人信了这套说辞。
“陛下,您不是在为国民反动您的统治而大发雷霆吗?现在我亲自将罪魁祸首找到并处以火刑,想必能够平息您的怒火了。”约翰·诺克斯还在一旁慢条斯理的说道。
玛丽脸色冰寒,手指头紧紧捏紧了这份文书,紧接着冷笑了一声,抬手将文书扔到了前面的火堆里!
火舌吞吐着,飞快将这几张写满的拉丁文的纸张燃烧成灰烬。
“这不是真相,而是屈打成招下的虚假文字,不足以充当证据。”玛丽说道。
“您有凭什么证明这是虚假的文字?凭借您国王的权威吗?但是陛下,我得谦卑的提醒您一下,苏格兰长老会的创始人、新教的首领、蒙受了上帝恩宠的我——在辨别女巫方面绝对比您有经验……”约翰·诺克斯也走到了玛丽的面前,谦卑而又不甘示弱与女王对峙着,“……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别忘了,这是您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玛丽放轻声音,凝视着诺克斯的双眼,暗示道:“诺克斯牧师,国王同样由审判女巫的权利,你将这个案子移交给我,我将赏赐你想象不到的珍宝……也许还有一些传教上的权利。”。
不料约翰·诺克斯眉头一皱,满怀厌恶,丝毫不将玛丽的暗示放在眼中。
诺克斯眼皮下垂的眼睛紧紧盯着玛丽,同样轻声说道:“将这些依仗着撒旦行邪术的女巫毁灭,让她们不再祸害苏格兰,这才是我应当行的正道,陛下,所以请原谅我不懂您的意思。”
玛丽相信,约翰·诺克斯暗示的女巫,绝对不单指现在被火烧的那一个。
受潮的木材燃烧很慢,但在说话间,吞吐的火苗已经开始靠近那个老妇人的腿,已经无法再耽搁下去!
离得太近,滚滚热浪让站在火堆旁的玛丽也开始额头出汗,正打算抓紧时间,继续说服诺克斯时,站在身后的弗莱明拉了拉玛丽的衣袖。
“陛下……”弗莱明轻声说道,同时指了指周围的民众。
玛丽抬头,看到了周围一张张不信任的面孔。
“那就是一个罪大恶极的女巫……”
“我说去年我家的屋子怎么会无缘无故着火,当时这个老女人和我家只隔了一条街。”
“还有我可怜的小贝奇,他才三个月大,就得病死了。”
“不可思议,女王陛下怎么能袒护这样一个罪人……”
……
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
哪怕是国王,在魔鬼和女巫方面说一百句话,也比不上德高望重的牧师的一句话,玛丽当初怎样借着王权让诺克斯屈服,如今诺克斯就原样奉还。
玛丽也明白弗莱明的暗示。
再为这个女巫争辩下去,她作为女王的权威和声誉都要受损。
可是她不愿意在这件事上退后屈服。
回国的那天夜晚,在荷里路德宫外燃烧的篝火至今还在记忆中明亮,那时候她暗自下定决心,要去爱她的国民,这才过了多久,她就要自己推翻自己在心中的诺言吗?
玛丽闭了闭眼睛,紧接着提高声量,用周围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诺克斯牧师,我相信你作为教士的能力,但作为国王,我也不能对一个有可能遭受污蔑的妇人置之不理,拯救他是主在梦中给我的启示,那么,就把这个老妇人放下,在我的监督下,当着爱丁堡平民选出来的代表面前,你再重新调查一次她作为女巫的证据吧。”
“这将是光明正大的审判与调查,没有任何个人的私欲作祟,没有屈打成招,也没有暗中见不得人的小伎俩,只有国王和主来判决。”
“上帝全知全能,相信祂会给予这个女人最正义的审判!”
一石激起千层浪!
听到女王的提议之后,人群顿时议论纷纷,彼此讨论起这个方案的可行性来。
毕竟女王陛下说的似乎也有点道理,提出的方案也很公正,他们相信诺克斯牧师深受天主眷顾,不是那种卑鄙小人,但万一呢,万一那个女巫是被冤枉的……
约翰·诺克斯紧紧抿着嘴巴,只感觉到自己被气得浑身发抖。
他不明白,好端端怎么会闹成这样,这个所谓的苏格兰女王究竟在发什么疯。
只是一个年老无用的女人而已,毫无用处,烧死她对国王而言,明明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就在这个时候,玛丽突然感觉到脸上一阵凉意,伸手一摸,发现是一滴雨水。
天上下雨了。
玛丽看着自己掌心冰凉的雨水,愣了一下,紧接着抬头看向乌云密布的天空,立刻说道:“这是主的安排!天主全知全能,祂以这样的方式熄灭火焰,为台上的老妇人证明清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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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1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