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凉夜里,一幢不起眼的小屋里正咕咚咕咚烧着锅。锅里的黑色草药浓稠,混着疙瘩在煮药人的大勺下翻滚着,像是为了医治某人创口而烧制的伤药。
“你来了?”
屋外人还未到,瞎眼瘸腿的伯爵府管事便警觉地听见了她的脚步声。
维尔利汀掀帘进门,在屋里融融热气里找了张矮椅坐下。她脱下的黑色斗篷被管事拿起放在一边衣架上,随后,管事端来一盆提前烧好的温水,顺势坐在了维尔利汀身边。
“来,把手泡到里面。”
只有手泡软了,维尔利汀的冻疮和伤口才能上药。
管事用一支短棒从罐子里挖出些黑色草药膏,边给这受了苦的伯爵夫人往手上抹,边皱眉咒骂道:
“那畜生可真够死了之后都要下地狱的!你在他身边照顾他这么久,他竟然还是没日没夜地打你!”
“不要紧。反正我要的是他的命,这段时间让他折磨折磨我也是应该的。”
维尔利汀淡淡道,眼神里全然没有了白天对那位丈夫的怀念和哀伤。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能真正在眼底透露出一点儿关于她本性的狠毒。
“十年过去了,这个害死我母亲和姐妹的贱畜才终于下了地狱。他的颅脑摔成了八瓣,我真恨没能给他留口气回来凌迟他。”
只有地下的撒旦才知道,当维尔利汀看见那所谓丈夫的尸身时,花了多大力气才没在侍从和圣师面前露出最舒心最癫狂的笑容。那是毒蛇汁液溅出的花,是维尔利汀亲手种下的苹果种子。
老管事在罐子边敲敲短棒,抖掉多出来的草药:
“可你就没想过他有可能活下来?万一他侥幸活下来了,岂不是马上就能想到你来找你的麻烦?”
“不可能。我往他的香料袋里放了远超过致死量的花瓣汁液,从制作那个袋子开始,我就没想过他能活。”
“要是他从马上摔下来没死呢?”
“那就看看他能不能在我手下活过第二个夜晚吧。”
维尔利汀将双手交叠置于自己的下巴下,眼神阴毒,翡翠色瞳眸里散出冷异的光。
“我是他的妻子,他昏迷后,医生将他交由我照顾是应该的。”
“维尔利汀……”管事叹了口气。
“你比我想象的,要有本事有耐心得多。”
不得不承认,从她在雪夜里见到这个女孩开始,她就知道了——维尔利汀一定会帮她报仇。那种熊熊燃烧在眼中的怒火与恨……会变成烧死一切人的花。
“他杀死了你的老师,也杀死了我的女儿。现在所得到的一切都是他最有应得……可是维尔,我们的复仇不会到此为止。”
老管事长满粗砺的手又掐紧了,浑浊眼中闪过同样的熊熊恨光。
“伯爵之上还有更多残害我们的人!那些坐在王座上发布命令的、那些圣堂里栽赃陷害我们的……他们全部都要承受同样加诸于我们身上的迫害!”
她看向维尔利汀,维尔利汀同样神态冰冷,像极了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还是从现在讲起吧,你之后打算怎么做?”
管事说完这句话,站起来一瘸一拐把外面的门关上,又在小窗里悄悄地左右看看,确定没人后,把二人所有的对话都锁在了这间密不透风的小屋里。
“你真的打算去应付那位公爵的调查吗?”
“嗯,他只在这里停留两天,我得在这两天里让他心甘情愿把我带走。”
维尔利汀翻转手掌看了看婆婆给自己上的药和做的包扎,之后放下手来,小心缓慢地端起桌上那杯热汤,喝了一口。
“等明天开始调查的时候,他肯定会问我一些东西,放心,我知道有些事只有说真话才能应付。”
必要的话,她会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全盘托出。
晨光透过檐上窗照进木制的屋舍里。在点点粉尘弥漫中,照出一条明亮的通路。
路西汀公爵戴上手套,栗色头发一丝不苟梳好,等着圣堂来的检验药师报出最终结果。
“……公爵阁下,这马饲料里,确实什么可疑药物都没有。”
白衣药师已经在一坨坨马草料里翻了又翻了,连伯爵身死当天那匹马吃的马饲料和采集的毛发粪便都检验过,愣是没在其中检查出什么能致使兽类发狂的成分。
“水源里呢,检查过了吗?”
“那个检测难度就太大了……先不说她不太可能在马厩水源中下药,那样全体烈马都会发狂……她就算是在流动水桶中下药,那样微小的痕迹在被冲刷之后我们都会检测不出来。”
公爵轻轻拉扯手套的腕部部分,在仓库里缓慢来回踱动着。
“这么说来,是找不出她在猎马身上动手脚的证据了?”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蹲在地上的检验医师目光微移。他读不出路西汀公爵话语中包含的心情,分不清他是否想给那位寡妇定罪的真实态度,只能模糊着先给出一个中肯定论。
只要能读出公爵想给她定罪的想法,他马上就能给出一个新的结论来。
“嗯。做得不错。”
出人意料的,路西汀既没有对这个结果透露出失望,别人也没有从他的话语中听出欣喜。就像是在推进一项客观进程一样,给出了一项最简短的指令:
“这么短时间内从王都赶过来很不易吧,现在先去休息吃饭,我们之后再去讨论接下来继续检测什么。”
圣堂来的医师松了一口气。
倒不是说这模棱两可的态度让他的工作有变得更好做。而是这位大人和他们的凯撒皇帝比起来,实在是好相处太多。
“您过誉了,这实在说不上辛苦……跟陛下让我们干的活相比,您让我们干的活可太轻松了。”
这是圣堂医师的真实心声。
但说起这位公爵大人……
医师蹲在检测物前,偷偷往公爵那边瞥了一眼,只能看见地上满地的碎草谷屑和公爵穿着正装的小腿。
……按理说,他这样的人本来是不该纡尊降贵亲自出现在这草场仓库里的。更别提他还有着相当程度的洁癖。
可这位公爵却冒着被公开指证包庇犯罪的风险也还是来了,为的还是一个跟他完全不相干的女人。
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
莫非……路西汀公爵真跟传闻中一样,是对那位遗孀起了心思?
医师站起身来,想了想,提供了一种全新的可能。
“公爵阁下,如果您需要的话,我们也可以对死去之人进行尸检……”
“哦?”
路西汀不再漫不经心地在仓库中踱步,而是转过身来,与那位医师口罩上的眼睛目光交接。那双极浅的瞳仁里,也不再包含着懒散,而是夹杂着一种审视态度。
“那种开棺检测尸体所中毒性的尸检也可以么?”
“当然可以……别人指证出的草料只是别人的臆测推断,要想真正检测出伯爵的死因,当然还是要尸检。
“今天的您看起来完全不重视草料检查,想必心里也早就对伯爵的死因产生了别的怀疑了吧?当然……如果您心里已经完全认定那位遗孀无罪的话,鄙人就当完全没有提过这种可能。”
医师已经在他能力所及的范围上,给出了最明显的暗示。
如果路西汀拒绝尸检,那么他就当此次行程没有一点儿意外,如实报出目前所有结论为那位艾丝薇夫人洗脱犯罪可能。如果路西汀公爵接受尸检……
那么他就要好好度量一下,接下来该给出什么样的结果了。
路西汀那双颜色极浅的眼睛眯了眯,不作迟疑地下了定论:
“好,那我们就开棺尸检。”
在有着漆黑土地的墓园里,一群白衣人员为那位死去的伯爵开了棺。
佣人把那具尸体翻转过来,路西汀亲自上前查看棺中之物的状态。
仅仅一天过去,棺木里的“他”已经被腐化得不成人形。吸引来的蛇虫鼠蚁啃食尽了他的血肉,密密麻麻地堆积在他的尸体上。就连法医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在短时间吸引来这么多的食腐之物。
除非是有人给他提前腌上了蛇虫鼠蚁喜欢的蜜香,那些家伙才会这么快地赶来……医师戴着口罩摇了摇头。快到饭点了,还是别想这些东西了。
“……公爵阁下,我们还是没能从他身上检测出任何异常之物。”
在经过一番更精密的验尸之后,医师们再度给出了这种结论。
和之前所得的结果一模一样,伯爵死于坠马造成的裂颅伤,而非死于任何身体内部遭到侵染后产生的中毒。从他身上取来的组织在经过和特定药物反应之后,没有给出任何变色的迹象。
依他们现在的能力和技术,就只能做到这么多。
当然,要是有更加完整的组织就好了……这样他们就不仅能检测出是否有毒性成分,还能根据病理给出死者的致敏分析。
要知道,世界上不只有毒药可以悄无声息致人死亡,还有最致命也最简单的……
过敏。
路西汀公爵戴上手套,上前捏起那片不知从何时起飘到尸体上的白色花瓣,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维尔利汀再见到那位公爵时,已经是第二天花园里里的晨光照耀处了。
当时她在戴着面纱整理花圃。他们看似是偶然相逢,那位公爵却在看见她后,主动提出了共同在花坛附近漫步的邀约。
“今天的阳光很好呢。”公爵说道,随意伸手接住了一片苹果花树上落下的白色花瓣。
“不知堂兄在和您共度一处时,是否也见过这种明媚的景象?”
“这是自然的。”维尔利汀眼带微微笑意,轻轻掀开面纱,采下一朵开得最盛的苹果花。
“这些白花就是伯爵在世时亲手为我种下的,说是最衬我的面容,还说,只要我对这些白花有着只要接触到就会发生的不良反应,那么就能一直一直围在他身边,永远不与他分开。”
路西汀用指尖接着白花的手一顿。
有时候为了制造上一个谎言,要用上千万个新的谎言来弥补。
但若是足够虚伪足够厉害的人,就能在一个谎言的基础上,天衣无缝地衔接上一个新的谎言。
对于这位夫人而言,是否也有着专属于她和那位逝者之间的秘密呢?
路西汀转过身来,眸间透亮,轻轻抚上她的脸颊:
“夫人……我也很想知道,你究竟有着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