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夜晚似乎来得特别的快。
刚刚在院子里还看到一线日光呢,走到书房门口,黑暗似乎就完全笼罩了这座小小的庭院。
夜色吹过竹林的沙沙响声在有光的时候,听起来是惬意的。而现在,在这幽暗的夜色之中,听上去,就多了几分诡谲凄凉的气氛。
燕婉穿着一双精致的珍珠白绣鞋,鞋面上绣着大朵的鸾紫色绣球花。一步一步,她看着自己的脚步踏上石板路,来到了书房门口。
吱呀——
涩滞悠长的声响在夜风里响起,她伸出手推开了书房的双开木格子门。
房间里黑暗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她从衣袋里摸出自己随身带来的新式打火机,啪嗒一声打起火苗来。
眼前的陈设,似曾相识。
她走到靠窗的桌案之前,揭开油灯的玻璃灯罩,点亮了灯光。
盈盈淡橙色光芒照亮了房间,昨晚的场景,似乎又回来了。
一时间她止不住的有些晕眩。缓了缓,才好起来。
再仔细打量这里的一切,果然,与昨晚看到的一模一样。
窗下的黑漆桌案,玻璃罩子的油灯,还有白瓷笔筒里面的笔林,青玉小狮子的镇纸……都是自己的记忆中的样子。
桌案后方是一整排的高大书柜,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满了各种书籍,以线装书居多。
燕婉走到书柜前,随手拿出一本书来看。
这是一本古籍经典,她压根一句都看不懂。再翻看了一下,里面竟然有许多密密麻麻的注解。
她认得那笔迹,这是沈琳琅的字迹。
沈琳琅,小字胜寒……
她把书放进去再抽出一本来看,还是一样,里面全都是沈琳琅的注解笔记。
接连看了好几本,几乎全都是这样。
沈琳琅还真的是认真的看了这些书,不是摆着装装样子的。
她走到桌案前坐下,不由得有些怔忪起来。
……沈琳琅似乎是个博学多才的人,也是个寂寞的人。
她能够想象出他坐在这里看书的模样,春夏秋冬,一天一天,孤独一人,沉浸在书海之中。
旁人觉得他寂寞,其实,他自己应该是乐在其中的吧……
就在她怔忪的时候,一声轻叹,在空寂的书房里响了起来。
燕婉蓦然转头,看到白衣的男子站在墙角暗处,正静静的看着自己。
心里顿时一紧,但很快,又松懈下来。
她看着他,重重的哼了一声。
沈琳琅默然半晌,开口道:“你在生气?”
燕婉偏头看着他:“我不该生气吗?——因为你,我的人生轨迹都改变了。你说,我该不该生气?”
“……抱歉。”
“你没什么要解释的吗?”
“你确实是因为我,改变了本该有的人生轨迹。你生气,是应该的。”
燕婉看着这只孤零零站在墙角似乎不敢过来的……鬼,心脏某个地方,突然柔软了一下。
明明这也不是他的错,并不是他的决定。他却并不为自己辩解什么,就默默的承认了自己的指责。
这样的男人、男鬼……一副软哒哒好欺负的样子,让她有些情不自禁了。
更何况,他还长得这样合乎她的心意。
还很博学多才,典雅宁静。
燕婉不由得想象,如果他们俩是正常的结婚,如果他还活着,他们会怎样?
——会爱上他的。
很快,燕婉就确定了会有这样的结果。
爱上这样的他,并不是多难的事情。
轻咳一声打破房间里的寂静,她开口问道:“你昨天……是想干什么?”
他抬起眼来看向他,眼神湿漉漉的,好像一只迷路而不知所措的小狗:“我……就是想看看你,想知道,我的妻子……是怎样的一个人。”
“然后呢?”她淡淡问道。
他平静的眼神继续笼罩着她,莫名的空气里浮现一丝丝淡淡哀伤:“你很好,是个很好的女子……终究是我耽搁了你,我……很抱歉……”
声音逐渐低落下去,说到最后,似乎还带了几分哽噎。
在这哀伤的气氛里,燕婉却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琳琅惊愕的看着她:“燕婉……”
声音里带着一点不知所措。
女子轻移莲步一步步靠近他,灯光下,珍珠白的绣鞋仿佛光芒熠熠似的,照耀得他睁不开眼睛。
燕婉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托起他的下颌。明明比他矮了一个头,气势却明显比他强多了。
燕婉笑眯眯的看着他:“没什么好抱歉的,之前我确实很不情愿,但是现在,我改变想法了。”
沈琳琅闻言,瞪大了双眼看着她,愈发像只小狗一样了。
半晌之后,他才呐呐说道:“可我……我已经……”
话没说完,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了。
温暖的唇,轻轻在他冰冷冷的唇上碰触了一下。
带着一丝丝淡淡的茉莉香气。
沈琳琅简直快要僵死掉了,半晌没有言语也没有任何动静。
燕婉放开手,退后一步笑看着他,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回魂了,胜寒。”
沈琳琅偌大的黑眼珠缓缓转动,锁定了她,眼神晦涩难言:“别……不要戏弄我了……”
话音最后,竟微微颤抖起来。
燕婉偏了偏头:“你为什么会以为我是在戏弄你呢?——亲吻自己的丈夫,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话音刚落,燕婉便瞧见那道颀长的苍白身影晃了两晃,然后,就这么消失在了她的眼皮子底下!
这是……跑了?
燕婉抚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半晌之后,哈哈笑了起来:“这是害羞了吗?呵呵呵有意思啊……”
有史以来,开天辟地的壮举。鬼被人给吓跑了。
嗯,厉害,燕婉姑娘。
……
时间往前推一点,天色还没有黑下去的时候。
沈府主宅大院,前厅之中。
厅堂里点燃着不少的蜡烛,但因为屋顶太高房间太过空旷,看起来,还是给人一种黯黑的感觉。
沈端砚坐在上方,身边却不见沈太太。
沈府的下人都知道太太平时吃斋念佛不管事,管事的是杨姨娘。
此时,杨姨娘正一脸的气愤,拿着香色丝缎手帕擦着不存在的眼泪,声音娇柔婉转:“老爷子,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啊!就算是莺儿身份不如大少奶奶尊贵,那也不能想骂就骂想打就打啊!老爷子,您看看莺儿,到现在还没缓过来,还躺着床上吓得不停的哭呢……大少奶奶这不把我们娘儿俩放在眼里就得了,她这样,简直就是把您也不放在眼里啊……”
杨嫣然说着说着,手帕底下露出一双娇滴滴的清水眼瞪了一下自己的儿子:“你就会装哑巴,替你媳妇儿说句话啊!”
杨嫣然身边坐着她的独子,沈家二少爷,沈修玉。
沈修玉的长相完全不像杨嫣然,倒是与沈琳琅长得有几分相似。只是他没有沈琳琅那种古典安宁的气质,眼神狡黠神情轻佻,玩世不恭的模样。
此时他听了自己母亲的话,笑着往嘴里丢了一颗花生,一边嚼吧嚼吧,一边说道:“姨娘你别说,我媳妇的性子我自然知道。有理没理她都不饶人的,会被刚进门的大嫂欺负?——我看没准儿是她自己没站稳摔进湖里,然后嫁祸大嫂的呢?”
听了沈修玉的话,杨嫣然气得咬牙,伸出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就去拧他的腰:“你这小没良心的,你到底向着谁?我亲眼看着她推莺儿下去的,我会骗你,会骗你爹?”
“哎哟我的娘,你就饶了我吧……”
沈修玉侧过身子笑嘻嘻的讨饶,惹得杨嫣然又好气又好笑。伸出葱白手指狠狠点了点他的额头:“你啊——”
“好了。”
沈端砚一声既出,母子俩都连忙闭嘴。
沈端砚高坐上方,一张脸庞藏在烛光的阴影里,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没有来由的,杨嫣然看着这样的他,猛的打了一个寒噤。
沈修玉也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坐直了身体。
偌大的厅堂里顿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一个个仆役站在外面,宛如木偶人一样,完全没有谁会动弹一下,又像是没有生命的尸体。
沈家的主宅已经历经百年,再好的木材,也开始散发出陈腐潮湿的气味。
沈修玉忍不住低低的干咳了一声,脑子里忽然觉得,也许,这也像是尸体在棺材里腐烂的气味。
腐烂的大家族的气味……
沈端砚把手里的银质水烟袋在朱漆茶几上磕了磕,才慢吞吞的开口说道:“管好你的媳妇儿,别惹事。”
闻言,杨嫣然顿时委屈至极的叫唤一声:“老爷子……”
“燕氏才是嫡长媳,你不要忘了这一点。她的身份,不止比黄氏高,也比你高。”沈端砚声音沉沉的说道。
听了这话,杨嫣然是真的感到委屈了,揉了半天的眼眶这才真的红了起来。
看她还想说什么,沈端砚又磕了磕烟袋锅子,道:“好了,你出去吧。修玉留下。”
杨嫣然不敢不听话,站起身来,跺了跺脚,这才不甘不愿的出去了。
厅堂里只剩下沈氏父子二人,两个人也没有再说什么,沉默良久之后,沈修玉才开口道:“一年就够了?”
沈端砚叨住烟袋,猛然抽了一大口,再徐徐吐出浓浓的烟雾来:“嗯,一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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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个轻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