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时,山上积雪消融,艳阳一出,笼罩的寒气渐渐消散,皑皑雪山上露出几片殷红。
“那便是梅林了,今年红梅开得好,灿若云霞。再往后走,那一片种着柑橘,今岁雨水充沛,果子长得又大又甜。”刘伯站在桌前,朝后山遥遥一指。
檀木圆桌上,摆满了珍馐美馔,林绾端着一碗燕窝粥,小口饮用着。
厅上两侧站着几个庄子上的丫鬟,个个低垂着头,时不时往林绾的方向瞄两眼,垂涎三尺。
然而府里的下人们已经见怪不怪了,桂秋见着她的动作放缓,便知这顿早膳已到尾声,示意女使将饭食端下去。
刘伯暗自感叹,光这一顿早膳,便比得上外头小宴,开销至少得十余两银子。
也就是闻家家大业大,容得下林绾这般花钱如流水。
灿阳高高挂在四方小院的屋檐上,些微晨光照入院中,透过门扉落在厅上,女使手中托着的金盆被映得明光锃亮。
林绾漱完口,用丝绢擦拭着,顺着刘伯的目光望去,莞尔一笑。
“今日天气甚好,不若叫上官人一道上山赏梅。”
不待刘伯应下,桂秋抢先开口,“好好好!奴婢这就去问问主君的意思。”
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消失在游廊上。
林绾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哑然失笑。
刘伯忽然想起另一桩事。
“大娘子,昨夜可有听见什么动静?”
“没听见,”她漫不经心地应道,起身披上狐裘,“为何如此问?”
“昨儿个王九上山扫雪,回得晚了,远远看见东侧院子这边有人影掠过,担心进了贼,可不见您和主君通传,又疑心是自个儿眼花了,没敢声张。”
林绾笑了笑,“哪来的贼,我昨夜刚去过一趟隔壁院子,是王九劳累了,眼花了罢。”
“是,想来应是如此。”刘伯也说。
收拾妥当,她起身踏上游廊,过了一会转头嘱咐道:“庄子上常有贵客来访,人多眼杂,多个心眼儿也是好事,王九这般谨慎,该赏的。”
主母瞧着年纪轻轻,却是个会管家的,刘伯笑着应了下来。
*
见着天气疏朗,桂秋特意让人给林绾换了身藕粉色齐胸襦裙,面料正是上回闻景命人带来的那批雨丝锦。
林绾是个怕冷的主儿,出门时用兜帽将脸紧紧围住,茫茫雪中,只能瞧见她脸颊粉嫩,一双剪水秋眸映着初升的朝霞。
闻景早早便候在大门前,见着她缓步走来,冲自己盈盈一笑:“官人早啊!”
闻景也笑:“夫人今日好兴致。”
后山不远,便只带了三两仆从,远远跟在后面。
她和闻景一前一后地走着,在雪地里留下一深一浅两行印迹。
“刘伯说后山的红梅开得好,府里虽也种了,到底不比山里土壤肥沃,开得也是浅粉的桃杏色,官人瞧了心情指定愉悦。”
“心情好了,身子便也轻快了,病痛也就消了。官人你说是吧?”她嗓音清透,回荡在山林中,好似雀鸟轻啼。
闻景脚步一滞,回头看她。
山道狭窄,林绾跟在闻景身后,低垂着脸看脚下的路。方才一路走来稍微有些热,她便把系带解了,兜帽顺势滑落,粉嫩的娇靥露出来。
“夫人这般关心我的身子,为夫深感欣慰。”闻景轻笑道。
林绾闻言勾了勾唇角,一边叉着腰一边环顾四周,嗓音里带着轻喘。
“官人你瞧,那边便是跑马场,待开春了草长出来,就能邀人前来游玩呢。”
他轻轻“嗯”了一声,“我怕是等不到了。”
待草长齐,起码也得等到立春,他如今只剩半年之期,许是再难看见了。
恐怕也再难看到江南的草长莺飞。
见他眉眼低垂,似是低落,林绾忽然就有些后悔,原本准备好的话也不好再说出口。
是啊,闻景已经时日无多,她却还在他最后的日子里盘算着图谋他的家产。
未免太过无情了。
或许是愧疚感作祟,她踮起脚,鬼使神差地拍了拍闻景的肩。
“官人福禄深厚,必定能逢凶化吉、长命百岁的。待来年开春,我们再来一趟便是了。”
闻景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笑着朝她伸出手。
“山道湿滑,夫人扶着我吧。”
昨夜风雪消停,山脚下的积雪消融后,在山道上留了一层湿滑的薄冰,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越往山上走积雪越厚,走错一步就会跌倒,林绾思忖片刻,伸手揪住他衣摆一角。
二人虽已成婚,却无过多接触,就连前几日她伺候闻景服药,也垫着帕子。除了父亲外,这还是她头一次同男子接触,难免有些害羞。
手中的袖口面料温润细腻,不禁让人联想到闻景修长的指节,或许牵着也是相同的触感。
浅淡的松柏气息传来,夹杂着山林间的霜雪味,她一时失了神,踩中积雪下藏着的松枝,整个身子往旁侧倾倒——
“啊——”她慌乱地叫出声,下意识揪着手中那片衣角。
下一刻,腰间被人猛地握住,将她的身子拽回来。
这一拽显然是没控制力道,她右脚一崴,只听“嘶”的一声,整个人落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闻景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鼻腔里充斥着她发鬓的香气,脖颈被碎发挠得有些痒,似乎有人在心上不轻不重地挠了一道。
他握着林绾的肩膀,将她挪开,却见后者紧拧着眉,神情痛苦。
再看裙摆下露出的脚腕,便知是怎么回事。
“夫人莫动。”闻景扶着她坐在山道旁的青石上,褪去她的鞋袜,轻轻揉捏着她红肿的脚腕。
从未有男子跟她如此亲近,林绾即便已嫁作人妇,此时仍生出了闺阁女儿的羞怯来。
她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说话也结结巴巴的:“官、官人,不用了,过一会儿就好了。”
一阵山风吹来,脚腕处的肌肤传来刺骨寒意,她忽的一颤。
大手握住她的脚腕,闻景掏出随身带着的药膏,指腹缓缓在脚腕上揉搓,目不斜视地说道:“夫人无需见外,本是我方才失了力道,没拉住你。夫妻之间不分你我,夫人照料我数日,也该轮到我照顾夫人。”
他说这话时语调毫无波澜,温润的嗓音萦绕在林绾耳畔,她紧绷的肩颈慢慢放松下来。
“妾身谢过官人。”
闻景这般坦荡、心无杂念,倒让林绾想起桂秋的话来。
当真是相敬如宾,还是……有隐疾?
这么些年来,也从未听过闻景对谁家姑娘有意,亦或是出入花街柳巷,从来都是一身月白锦袍,一尘不染的模样。
在浊世走一遭,仍像个孤云野鹤。
她的脸再度涨得通红。
上过药,闻景替她重新穿好鞋袜,刚抬头想说些什么,就对上林绾的目光。
“夫人,可要我背你?”他先是愣了一下,问道。
他无论做什么,都是那般淡然的神色,好似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林绾忽然想起,每回见到他,似乎都是这幅神情。
就连现在,也能够心无杂念。
到底是无欲无求,还是所求的并非眼前之物?
薄而干净的手在她面前晃了一下。
她咬了咬下唇,小声道:“那就有劳官人了。”
闻景在她面前蹲下来,示意她上去。
她双臂勾住闻景的脖子,身躯半贴着他精瘦的背,却看见他往山上的方向走去。
“既然是要赏梅,没见着满山盛开的寒梅,岂不留憾?”
林绾软绵绵地伏在他肩上,问了一句:“难道官人小时候没随公爹来过此地?听刘伯说,今年的寒梅开得虽好,却比不上早些年。过去公爹最是爱梅,想必也没少来吧。”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畔,闻景的身子有一瞬的僵硬,沉默了片刻,嗓音平淡:“没有,幼时父亲不太搭理我。”
从这一点看,他们还挺相像的。
说起闻景的童年,便要联想到那位表姑娘。
她话音里藏着狡黠,略带调侃地问:“那,温泠姑娘与你相伴长大,总归是情意深重。”
所以,要纳她进府吗?
若她此时站在闻景身前,就能看见他眸光森寒,透着浅浅的杀意。
可惜她在闻景背上,只能听见后者不急不缓的话音。
“确实如此,她双亲已逝,我与母亲是她最后的依靠。”
这便是要纳妾了。
林绾应了一声,“待回府后,我便准备准备,给泠姑娘收拾出一间院子来。”
这处院子最好离静安斋近一些,这样,日后就有人帮忙伺候闻景的汤药,她也不至于太过劳累。
“夫人有劳。”
几句话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地上覆着皑皑一层积雪,枝头红梅绽放,层层叠叠,尽染满山红。
“只是开在野山里,无人欣赏,未免太过可惜。”她看得出神,不自觉将心里的话道出。
闻景将她放在一处平滑的石面上,闻言轻笑。
“开在野山里又有何妨,若是开在层层宫墙内,才是束缚。”
民间有传闻,当今官家专宠贵妃,而贵妃爱梅,每年都要从江淮运送大批红梅进宫,耗费颇大。
然而前些日子贵妃幼子夭折,不知今年的红梅,还要运送到阏京吗?
阏京对于林绾而言实在遥远,这些听起来翻天覆地的大事,仅是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她想要的,不过是平稳闲适的生活。
像现在这般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