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安庄的管事姓刘,自祖父辈开始便为闻家效命,闻景对其子女多有提拔。
管事刘伯远远见着他们车马至,便迎了上来,带着他们在庄子上逛了一圈,逐一介绍今年新栽种的奇花异树。
“大娘子来得赶巧,小人刚要给您去信,令尊派人告知后日他要带几位同僚前来泡汤泉,此事您可知晓?”刘伯毕恭毕敬地问道。
林绾不耐烦地蹙了蹙眉。
这种事时常发生。林世修在没知会她的情况下,私自来闻家的庄子游玩,就跟自家的庄子一样。
好歹也是一州知府,刘伯等人不敢多置喙,只能偷偷告诉林绾。
依闻景的反应来看,此事他也知情。
“父亲可有说要带何人?”林绾思忖后问道。
刘伯说:“知府大人只说,有位京师来的新上任的同僚,想带他领略地方风情。”
果然是吴海。
上回醉仙楼一别后,林绾偶然听逢恩说过几次,吴海在盐引的事情上对闻家有所助益,想来其中也有林世修的功劳。
刘伯怕他们舟车劳顿,早早布置好了卧房,一应物什都已备全,让素来严苛的桂秋也挑不出错来。
庄子上的人或多或少也听过主君与大娘子不睦的传言,提前收拾出两处院子来,刘伯多吩咐了一句,让两处院子左右相邻。每日服用的汤药则由
今日风雪交杂,空气本就湿冷,桐安庄又位于山脚下,斜阳彻底沉于山巅时,山里的雾气随着昏暗的天色一道涌进屋里。
见林绾兴致缺缺,桂秋替她挑了套浅粉襦裙换上,重新绾了个轻云髻,左右垂下两缕发髻,平添几分娇俏可爱。
“刘伯他们已经将后山的汤泉布置妥当了,奴婢去瞧了一眼,很是雅致私密,奴婢备好了牛乳和花瓣,大娘子何不去泡泡?”桂秋笑吟吟地望着她。
林绾在静文斋悉心照料了数日,肩腰处都有些酸痛,好不容易闻景病情好转,她得了闲,自然是要去舒筋活络的。
不多想便应了下来。
*
后山的山脚处有几口泉眼,早些年便被闻老爷修整妥当,冬日里邀达官贵人们游憩。是而汤泉上修建八角凉亭,遮风避雨,四周青竹环绕,水下铺就石阶,水雾缭绕,静谧闲适。
林绾撑着油纸伞,行走在上山的小路上,远远便望见凉亭的一角。
她褪下寝衣,滑润白皙的肌肤躶露在外,悄然化入水中,唯余一圈圈水波。
隔着氤氲雾气,视线慢慢变得模糊,林绾逐渐松懈下来,任由身体沉入水底,闭目沉思。
这处庄子虽在城郊,在陵州城中饶有美名,每逢冬季进项不少,是个香饽饽。
桐安庄一年的进项,就够普通人户吃一辈子的。
半年之期一至,闻景病故,赵氏必定要将庄子铺面从她手里收回去。
夫君身亡,手里无银钱傍身,又无娘家依仗,她便会回到一贫如洗的境地。
“哗啦”一声,林绾从水面探出头来,湿漉漉的眼眸中满满的都是斗志。
她可以什么都不要,但桐安庄,必须要拿到手!
一旦这庄子到手,她便可结识各路贵人,说不准她自己也能做些小生意。
正想着,屏风外的石头小路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登时大惊,自己上山前,明明吩咐过桂秋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此处离外面仅有一扇屏风隔断,她未着寸缕,水面上虽有花瓣稍加遮挡,却也能隐隐窥见大片春光。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林绾心中慌乱,环顾四周也没找到能暂避的地方,情急之下,深吸一口气往水底潜去。
来人在屏风前停顿,盯着汤泉边缘上泛起的一圈圈水波,清冽的嗓音中带着些许寒意。
“何人在此?”
屏风后无人回应。
水底的林绾自然是没听见这话,隔着温热的泉水,一切的声响都好似水波一般,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
那人不自觉皱了皱眉,迈步跨过屏风,看了一眼水底散乱的青丝,开始解大氅的系带。
林绾在水下等候了片刻,想着那人应该是走了,便扑棱着游上来。
正好看见那人在池边脱衣裳——
她又惊又怕,顾不上看清来人面孔,扯着嗓子便嚎起来:“登徒子!!”
闻景手上动作停顿了一瞬,有些无奈地闭了闭眼,将大氅往池中一扔,正好盖住了水中探出的半颗脑袋。
也盖住了她的叫嚷声。
林绾不嚎了,裹着大氅从水中起身,飞快地瞄了一眼,霎时有些心虚。
“原来是官人......”
她还以为是庄子上哪个心怀不轨的,敢在主君眼皮子底下犯事。
闻景脱了大氅,身上便只剩一件单薄的锦袍,看样子也是来泡汤泉的。
林绾乍然惊醒——原来刘伯说的布置妥当,是这个意思!
怪不得桂秋能放人上山来,想必现在正在外头偷着乐呢。
厚重的大氅套在林绾身上,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上头沾了片花瓣,衬得那片肌肤更加娇嫩。
泡得久了,她两颊挂着红晕,偏偏一双眸子清澈无辜,似乎在想旁的事情。
闻景不急不缓地转过身去,动作略微有些僵硬,很快恢复正常。
“你泡太久了,先起来穿衣。”
林绾“哦”了一声,再三确认他看不见自己,才慢吞吞地从池子里走出来,走向一旁挂着衣衫的架子。
大氅沾湿,走过的地方淌下一长串水渍,转瞬凝结成冰。
还带着阵阵清香。
闻景听着身后的窸窣声响渐止,转过身来,接过她手中的大氅。
“官人不泡吗?我让桂秋拿衣物来。”林绾已经整理好衣衫,狐裘裹得紧紧的,嗓音绵软。
闻景身上只着锦袍,风一吹,单薄的布料紧贴着肌肉,凸显出劲瘦好看的腰线来。他略一思索,和衣踏入汤池中。
“那就有劳夫人了。”
林绾看着他的背影,一时没回应。
从前接触少没发现,只觉得闻景虽为商人,身上却有股读书人的书生气,或有清贵公子之风。可如今打眼一看,闻景身上的肌肉健硕有力,与军中日日操练的将士无二致。
让人不禁联想到成婚前,婆子给她看过的小册子的内容......闻景的身材这样好,那是不是......
想到这,她的面上就跟火烧似的滚烫,一路蔓延至耳根处。
正要转身离开时,忽然往池中一瞥——
闻景半个身子已经沉入池中,单薄的衣衫被泉水打湿,隐约透出后背上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一路从后心蜿蜒至腰际。
林绾心中感叹,看来这世上,仇富的人还不少。
“夫君背后这道疤痕是何时落下的?”她禁不住心中好奇,发问道。
池中人有一瞬的沉默,转身倚在池边的青石上,掀起眼帘看她。
“小的时候父亲开罪了不少同行,对方请了刺客上门。父亲被十来个手持大刀的黑衣人围着,侍卫的剑不比他们刀快,其中一黑衣人悄声逼近,刀已架在父亲脖子上了,我冲上去替他挡了一刀。那时留下的疤。”
府里的老人同林绾说过这个故事,后来,闻景身负重伤从鬼门关走了一遭,闻老爷感动至极,当下便将家业交给他打理,颐养天年去了。
“官人能够死里逃生,是个福泽深厚的命。”她想了想,如是说。
山林中某处倦鸟惊飞,池子旁的灯笼摇晃,视线暗了暗,她仿佛看见闻景笑了,又像是错觉。
“夫人过誉了。”
汤泉的雾气柔和了他的神情,若只听对话内容,可能会认为她们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然而,此人白天刚赢走了她身上的银子,导致她的钱袋如今仍是空荡荡的。
林绾含恨磨了磨后槽牙。
君子赢钱,十年不晚,何况此人只剩半年寿命。
待半年之期一到,她就能实现做有钱寡妇的夙愿。
妙哉,妙哉!
*
桂秋瞧着林绾蹦蹦跳跳地走下山,挂着笑脸迎上去,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大娘子可泡好了?方才主君也来了,您可见着?”
林绾一眼就戳穿她的心思。
“见着了,他的衣裳也湿了,给他拿套新的。”
这话听得桂秋心花怒放,就差没敲锣打鼓庆贺,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哎哟!我就说这趟来的值吧,刘伯特意给您和主君挑的最大的池子布置,那小花儿,我瞅着都心痒痒呢。”
瞎扯了一堆,言归正传:“所以,主君让您侍奉了吗?”
林绾摇了摇头。
桂秋还是不死心,“就没搓搓背?”
她依旧摇头。
“他自个儿在上头泡着呢,衣裳都湿透了,这个天儿要是再受了寒,明日咱就能打道回府了。”林绾补充道。
此话不假,闻景如今就是个病秧子,风吹不得雨雪淋不得,桂秋乍然惊醒,“奴婢这就去。”
林绾思量着庄子的事情,既然要向闻景讨庄子,那么总得对他好一些。
她喊住桂秋,“衣裳拿厚实些的,再取他房里那件鹤氅来,另外备好热茶水,莫要让他着凉了。”
桂秋当林绾开窍,终于会挂念主君的身体,欣欣然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