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州城外东迄运河,内有多条河道贯穿,其中松绥河贯穿南北,许多商铺酒楼临江而建,其中就有醉仙楼。
河上水波袅袅,两岸烟霭淡淡,一叶小舟缓缓划过,闻景和林绾两相无言,更突显此时的静谧悠然。
夫妇二人一踏入醉仙楼,四周的饮酒作乐声霎时静了几分。
闻景虽是商贾出身,却生得一副清雅绝尘的好皮相,在街上策马经过,总能引得众人侧目回首。
今日他穿了一身靛青鹤纹锦袍,勾勒出挺拔的身姿。林绾伴随他身侧,穿堂风撩起长帏帽的一角,露出些许仙姿佚貌来,显得十分登对。
感受到众人目光灼灼,林绾有些不适,毕竟这也是头一回和闻景同行,过会儿还要见客,她浑身都紧绷着,仪态格外端正。
片刻后,闻景侧了侧身子,替她挡下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闻老板来了,这边楼上请!”围栏处忽然探出个脑袋,热情地朝他们打招呼。
林绾的父亲毕竟任一州知府,她虽不受宠,却也去探望过几回,一眼便认出楼上那人是父亲的副手,同知郑庆元。
她拉了拉闻景的袖口,踮起脚附在他耳畔小声问道:“怎么今日父亲也来了?”
闻景解释道:“去岁闻家新开拓了贩盐的生意,盐引则由官府发放,这位京师来的转运使一上任便接手盐务,岳丈说,要趁早打好关系。”
这样一说,林绾就明白了个大概,神情微凝。
当朝律令规定不得贩售私盐,若要贩盐则需先从官府处获取盐引,而后运输往荆楚地界。林绾的父亲有次说漏嘴,称盐商惯常以利诱官,修改盐引上的价格,高买低卖,从中抽取大量油水。
且不论闻景有没有做私贿官员的行迳,就算没有,她也不愿闻家蹚这趟浑水。
一进雅间,就看见中央置着一张宽敞的檀木八仙桌,林绾取下帏帽,正好对上林世修的眼神。
林绾和林世修的感情算不上深厚,尤其是在她嫁人后,闻景和林世修倒是往来紧密。
父女相见,她心中并无波澜,目光快速从席间其余人身上扫过。
八仙桌前,一人面东肃然危坐,林世修与郑庆元面朝南坐。林绾猜测,西侧那人便是转运指挥使——吴海。
“吴大人,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家小女儿、小婿闻景。”林世修起身介绍道。
二人全了礼数,闻景坐于南侧,眼神示意她坐在向西的位置。
来之前,闻景稍微向她介绍过,这位指挥使大人为官清廉、素有贤名,为人最是刚正不阿,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只不过,在二人落座时,吴海的态度陡然变换,面上的肃色一扫而空,十分热络地问起来。
“这便是闻老板,真是久闻不如一见啊,年纪轻轻便有所作为,着实让老夫倾佩。”
闻景笑说:“吴大人谬赞,不过是些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
吴海大掌往桌上一拍,连连赞道:“哈哈!闻老板过谦了,这便是尊夫人罢。林知府不仅养出个好女儿,还结了门好亲事啊,真是福与天齐!”
这下不仅是林绾,就连林世修和郑庆元也是一愣。
方才不论他们如何攀谈,对方也不愿多吐露一个字。怎的这对夫妇一来,就变得这般热络?
“吴大人这一开口啊,真是折煞下官了,来,今日我们不醉不归,给大人好好接风洗尘!”
林世修毕竟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三十年,最会喜怒不形于色,当即命人上酒菜,几盏琼花酿下肚,几人的言语顿时变得豪放起来。
期间几次三番提及盐引之事,偏偏吴海这人像泥里的泥鳅,圆滑得捉不住话茬。
酒过三巡,闻景的酒盏空了又满,满了又空,面上却不见醉意,那双澹静的眼眸里含着半真半假的笑意,仔细打量着旁人的反应。
林绾只顾着埋头吃,时不时给闻景夹菜,装也装出一副贤妻的模样。
吴海喝得醉醺醺的,言语间也慢慢没了顾忌,开始追问闻景旁的事情。
“闻老板何时成的亲?”
“令堂如今身体可还康健?”
“令弟妹如今多大了?”
......
前些问题闻景还颇有耐心地一一回答,直到吴海彻底断了意识。
“闻老板成婚多年,怎的还无子嗣?”
闻景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吴大人,闻某与荆妻成亲不过三载,子嗣的事情尚且不急。”他冷声提醒,隐隐有警告之意。
林世修和郑庆元已醉得不省人事,伺机找借口出去透透气。
林绾别开脸,耳根子红得能滴血。
有关子嗣的问题,刚成亲时她还真的思量过。
闻景虽不太搭理她,可有朝一日总会圆房,若是有了子嗣,便是牵挂一生的大事。
她小娘去世的早,自小爹不疼娘不爱的,像猫儿狗儿一般卑贱地活着,好不容易熬出头了,过上挥金如土的日子,她可不愿再多个孩子来牵绊自己。
日子久了,她也就逐渐看开了。夫君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又舍得给她花银子,无子嗣之忧,偶尔受受婆母的气,日子算得上是极为滋润的。
自那以后,她便不再思考这个事情,安安心心做一条咸鱼。
随后吴海又问出一个很有理智的问题;“这可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啊,难不成,闻老板有隐疾?”
说完这话,吴海“扑通”一声瘫倒在桌上,彻底昏死过去。
雅间内陷入一片死寂。
闻景半晌没吭声,握着酒盏的指节逐渐泛白,像是在极力克制着某种冲动。
林绾思忖再三,还是凑过去小声说道:“官人是要趁现在将他打一顿,还是将他丢在酒楼外头找人将他打一顿?可需要我替你善后?”
他冷笑了一下,忽然歪过头,说:“夫人要如何替我善后?”
她托着腮认真思索了好一阵子。
“殴打官吏可是重罪,保不齐小命就丢了。这样,官人只打身子不打脸,伪装成他自己摔的模样,再同我父亲通个气,这事就妥了。”
闻景不怒反笑,瞧着她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余怒尽消。
瞧他笑了,林绾也放下心来,瞄了一眼门外,嗓音浅浅的问道:“那我们回家吗?吴大人要怎么办?”
闻景站起身来,抚了抚袍摆的褶皱,唤来自己的小厮刘昀。
“叫两个得力的上来将吴大人送回去,办事仔细些。”
人刚送走,郑庆元就扶着林世修回来,行走时步伐稳健,丝毫没有醉态。
雅间的门一关,郑庆元先行回府衙,留林世修与夫妇二人说话。
“晏如,此事你有几成把握?”林世修支起窗棂往下看,载着吴海的马车缓缓驶去。
闻景对此并不意外,回答道:“七成。”
“好,好!”林世修顺势拍了拍林绾的肩,“有贤婿如此,老夫就算明日驾鹤西去,也无牵无挂了。”
林绾心中冷笑,他捧在掌心里娇惯宠爱的嫡女林蓁婚事未定,此时说无牵无挂未免太早。况且当年与闻景定亲的原是林蓁,彼时闻家动荡,林世修不愿将宝贝女儿嫁过来受苦,便提出让林绾替嫁。
现在又装出父女情深的戏码给谁看?
闻景自然也明白岳丈的脾性,倘若他能开拓贩盐业务,林世修便能从中获利,这也是他今日设宴的目的,替闻景和吴海牵线搭桥。
只可惜这吴海老奸巨猾,始终给不出一句准话。
林世修原本半信半疑,可闻景却说有七成把握,他素来知晓女婿的手段,登时放下心来。
“父亲若无旁的事情,女儿和官人就先回府了。”林绾耐心告罄,拉了拉闻景的袖口,眼神询问他的意思。
闻景了然,也道:“岳丈,我们先告辞了。”
见林绾态度冷淡,林世修也不便再说什么,客客气气地送他们上马车。
“有空就回娘家看看,你母亲和二姐想你想得紧。”
怕不是想得紧,而是缺银子使吧。
她这位嫡母李大娘子,一向是个泼辣难缠的性子,三年前她娘家侄子犯了事,贴了不少银子才将人从牢里捞出来。眼红闻家万贯家财,便设法将不受宠的林绾嫁进来,隔三岔五便差人来找她支银子。
旁人的娘家是底气,她的娘家是个虎狼窝。
傻子才回家去。
一路上,林绾的心情都不大好,靠在马车内的软垫上假寐。
闻景接过小厮递来的账册,时不时翻两页,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与纸契翻动的声响十分相像。
她心中焦躁莫名消了些许,斜撑着头,将闻景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听府里的下人说,闻景幼时被闻老爷接回府时沾染了病气,仔细调理好些年才养回来,是以及冠后也带着些书生气,看账本的时候尤甚。
可林绾却觉得,此时的闻景手握账册,眉目低垂的模样,隐约透着肃杀之色。陵州城少有战乱,她也不知那种感觉从何而来。
马车忽然颠簸起来,车帘里外飘动,细碎的月光斜照进车内,闻景冷不丁抬起头。
“夫人看我做什么?”嗓音与月色一般冷清,语气平淡如水,就像在同路人交谈。
林绾支支吾吾地坐直了身子,歪头看别处。
“没、没有,就是想看看商铺的营收如何?”
闻景收起账册,撩起帘子往外望去,而后伸出手,掌心落了片雪花,顷刻间消融。
“铺子有什么好看的,你有多久没巡过庄子了?”
林绾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仔细想了想,说:“去岁开春前去过一回,有些时日了。”
“嗯。”他长睫上落了片雪,一眨不眨地说道:“我们去庄子上住几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