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兰因并未再劝,笑道:“你此刻不愿收,我便先替你收着。至于随南拓巫医修习巫毒之术,你只管放宽心,有我在,定遂你心愿。”
虽说她精于琴艺,但天下擅琴者不在少数,即便她身为朝元辅国大将军的嫡长女,又有景王妃的名头,亦无需南拓太子千里迢迢亲来相请。更甚的是,他对她之所求,竟满口应承,毫不迟疑。
庄疏庭心中疑虑更深,不禁转眸望向他,只见他满面春风,似乎更愉悦了些,想必与罗赐所禀之事有关。
见庄疏庭怔怔瞧着他,柳兰因略微垂眸,牵唇一笑:“能与疏庭共赏雨中清荷,何其有幸。不知疏庭,可愿用此琴抚奏一曲?”
庄疏庭点了点头,收回思绪,双眸望向莲池,并未照着现有的曲谱,只应和雨落莲叶滴答之声,信手弹来。
柳兰因上身微侧,含笑凝视庄疏庭,正兀自如痴如醉,忽见庄疏庭手指停了一停,再听时,方才那小调竟换作《巫山词》。
谁人不知,这《巫山词》乃是弹给心上人的示爱之曲。
柳兰因心中阵阵激荡,却一动不敢动,只默默盯着庄疏庭清美面容,生怕她又像方才那般,忽然换掉琴曲。
可惜《巫山词》实在太短,不消多久,便已曲终。
而不知何时,莲池对岸,多了一位素袍公子,长身鹤立,直如修竹松柏,面冷如霜,正与庄疏庭遥遥相望。
庄疏庭不禁脱口而出:“牧时,请帮帮我。”
“什么?”
庄疏庭眼睫颤了一颤,双眸从素袍男子身上移开,落向柳兰因,轻声说道:“我口渴。”
柳兰因微怔一瞬,随即哈哈一笑,右手往琴旁茶盏探去,刚拈起又放下,抬手另拈了只空茶盏,斟了半盏,递给庄疏庭:“举手之劳,何需相求?此乃南拓仙芝茶,需得热热的喝下,冷了便大失其味。倒不知你是否喝得惯,你若不喜,便换别的茶来。”
庄疏庭余光瞥见,莲池对岸那素袍公子正往水榭掠来,迅疾如风,忙道:“离我近些。”
柳兰因又一怔,随即倾身上前,手中茶盏离庄疏庭双唇便只得两三寸远。
庄疏庭并未伸手去接,身子略往前倾,微垂首,双唇便挨上柳兰因手中茶盏。
柳兰因怔了又怔,恍惚间,一枚暗器飞来,将将避开庄疏庭,楔入他拈着茶盏的食指和中指间隙。
“咔嚓!”
茶盏应声碎裂,茶水混着茶盏碎屑,一并洒落桌案,七弦琴上亦有沾染。
那枚暗器,一径往前,没入水榭右侧廊柱。
庄疏庭眉心微蹙,缓缓直起上身,端端而坐。
那素袍公子自然是桓照夜。
让他瞧见柳兰因为她斟茶递水,乃是她刻意为之。
他有心上人,她亦可以有。
南拓太子柳兰因,比朝元景王还要高上一截的高枝,实在难得一见。
若不用上一用,岂不可惜?
而柳兰因温柔和善,又因着祝寿琴会,自不会拒绝为她斟茶递水这般小事。
只是,未料桓照夜竟用暗器毁掉茶盏。
这茶盏,釉色如墨,古朴深邃,乃是极难烧制的兔毫建盏。
可惜。
而这南拓仙芝茶,今日定是喝不上了。
可惜可惜。
“少主,小心!”
不知何时罗赐已至莲池边,正与林止缠斗,交手间不忘回头提醒柳兰因。
不远处,桓承岱一人应付二名护院。那二名护院虽不及罗赐,但亦是不俗。桓照夜的兄弟,果真个个身手不凡。
柳兰因面上笑意已收,急问庄疏庭:“可有伤着?”
庄疏庭摇了摇头。那暗器角度刁钻,既楔入茶盏,又未伤着柳兰因和她,桓照夜的身手,自是好极。
她并未回头,但她知晓,此时桓照夜就在她身后不远,因她已闻见他身上独有淡香,若隐若现,冷冽至极。而那缕淡香中,还混有一丝血腥气。
“那便好。”柳兰因松了口气,拍了拍手,起身面向桓照夜,肃声道,“阁下是谁?同我有何怨仇?若伤了我的贵客,你可担不起!”
一众护院打扮年轻男子,不知从何冒出,将水榭围得水泄不通,虎视眈眈,盯牢桓照夜,生怕他对柳兰因不利。
桓承贷早已歇手,掇了只圆凳,往荷塘边坐了,一副事不关己模样,自顾赏莲。
林止和罗赐亦歇了手,各自立往主子身后。
桓照夜半分眼神都未分给柳兰因,只垂眸凝视庄疏庭,似未听见柳兰因的质询。
他往前半步,挨着庄疏庭后背立住,不紧不慢倾身而下,双臂伸出,将庄疏庭圈在怀中,双手置于她面前七弦琴,微偏头,双唇贴至她右耳,低低缓缓说了几句。
庄疏庭仍从容端坐,动也未动,面色却一瞬雪白,鸦羽般长睫亦颤了一颤。
桓照夜轻笑一声,双眸从庄疏庭移向莲池,冷玉般修长白皙手指,缓缓弹拨琴弦,琴曲流泻,正是她方才所弹,巫山词。
他竟极擅抚琴,且琴风与她颇似。庄疏庭不是不意外,不禁抬眸看向近在咫尺的俊颜。
“夫人甫一瞧见我来,便换作此曲,想是专为我抚奏。说起来,倒是我的疏忽。此曲,本应由我抚给夫人听。”桓照夜只弹拨几句,便停了下来,缓缓低语,语声清冽,带几分蛊惑,“随我回府,我细细抚给你听,可好?”
鬼使神差,庄疏庭点了点头。
柳兰因冷眼瞧着,二人仙资玉色,身着同色同料衣袍,一人圈着另一人垂首低语,一人抬眸痴痴望向另一人,那般情态,竟有缠绵缱绻之意,二人似融为一体,无人可破。
柳兰因面色微凝,片刻后复又浮上一层笑意,转头听罗赐回话。
“少主,此人自称朝元国三皇子,说要来寻妻。属下见他带了许多人手,且个个气势汹汹,如何敢信他的说辞?属下恐他对少主不利,不敢放他进来。哪知他劈开大门,硬是要闯。近百护院苦苦相拦,受伤大半,也只属下刺中他一剑,仍教他闯进门来。”
“朝元国三皇子?寻妻?”眼见二三十人冲进院内,个个皆是朝元国护卫打扮,柳兰因略微沉思,回头看向庄疏庭那处,笑问,“疏庭,他果真是朝元国三皇子?”
庄疏庭与桓照夜四目相对,默不作声,因想起方才他贴耳对她所说的威胁之语,忙开口道:“不错,他确是朝元国三皇子,景王殿下桓照夜。”
桓照夜双手仍置于琴弦之上,将庄疏庭圈在原地,双眸盯牢她,一动不动,眸中隐有不满之意。
不知为何,庄疏庭顷刻间便已知晓他因何不满,她眸光落向他腰间血迹,微不可察皱了皱眉,补上一句:“……也是我的夫君。”
桓照夜眸中那点不满之意,果真消失不见。他慢慢悠悠直起身,待林止上前将庄疏庭右手圆凳上长剑取走,方从容落座。
“少主,”罗赐双目从庄疏庭身上衣袍,移向桓照夜身上衣袍,明知故问,“他真是景王殿下?”
柳兰因眨眨眼:“疏庭亲口承认,还能有假?”
罗赐一副受了极大惊吓的模样,慌忙上前跪倒,哀嚎道:“罗赐有眼不识泰山,竟刺伤景王殿下,罗赐罪该万死。”
又挪了个方向,跪往柳兰因,哽咽道:“少主,属下鲁莽,今日需得以死谢罪。少主你不会武功,日后可要万事小心!属下床底埋了六块金锭,本是置宅娶妻之用,如今却用不上了。请少主派人挖出,交给我爹娘,让他们……节哀。”
“你确是鲁莽,尚未认清来人,便刀刃相向。”柳兰因瞧了眼桓照夜衣上血迹,回头看向罗赐身后一名护院,“去拿最好的金疮药来。”
那人忙应声而去。
柳兰因往桓照夜对面坐了,一脸歉然:“景王殿下,我等不知你身份,多有得罪。罗赐更是以下犯上,刺伤景王殿下。今日便让他以死谢罪,你看如何?”
桓照夜神色冷淡,凉凉道:“待太子殿下回到南拓,再处置他也不迟。”
柳兰因面露讶色,随即恢复如常,笑道:“景王殿下这是怕我无人保护,死在朝元?”
“毕竟,你有十一位皇兄,”桓照夜一字一句,“且个个与你不和。”
“景王殿下对我南拓倒是了如指掌。”柳兰因觑了眼庄疏庭,笑道,“却不知枕边人深夜独自出府。这般不管不顾,若枕边人出了意外,景王殿下要如何向枕边人的亲眷交待?”
庄疏庭扭头看向桓照夜,只见他面冷如霜,并无回应柳兰因的迹象。
此前她为复仇,种种造作,如今人人皆知,她与桓照夜,伉俪情深。
误会虽于今日解除,但婚约尚在,这伉俪情深的戏码,至少在他国太子面前,需得继续演下去。
只是,这柳兰因,为何挑事?
她深夜独自出府,不曾知会桓照夜,本是为他着想,免得误了他的大事。如今柳兰因这番说辞,竟成他不将她放在眼里,置她于不顾。
若传将出去,定然有损他的声名,将军府更是颜面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