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并无心仪之人,你可还要避着我?”他循循善诱,抬脚往庄疏庭的住处行去,“你可慢慢,细想明白。”
庄疏庭收紧怀中七弦琴,细白手指紧攥琴身。
他的诸般疑问,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已有心仪之人。
她曾疑惑,因何桓照夜未像前世那般,只见她一面便喜欢上她。
今日才知,他本就不会喜欢上她。
庄疏庭收回思绪,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道:“殿下已有心仪之人,我亦不喜欢殿下,婚约不日便要解除,殿下与我,自该避嫌。也请殿下,放我下来。”
桓照夜双臂不但未放,反倒收得更紧,只脚步顿了一顿,仍继续往前走去。
他启唇低语,语气似比素日里更平静些:“你说不可再同塌而眠,我依着你。你说不可有亲密之举,我亦依着你。此刻抱你回房,是为弥补我对你的歉疚之情。”
他对我能有何歉疚?即便真有歉疚,自有别的法子弥补,抱着回房算什么?庄疏庭面无表情,因怕挣扎起来,拉扯到他肩上伤口,又怕闹腾之间,被下人瞧见,徒增谈资,遂一动不动,只暗自腹诽。
“落入池塘并非因我失血过多晕了过去,而是我故意为之,只为试探你,可还要取我性命。”
生在皇室,尔虞我诈再所难免。如今老皇帝年事已高,几位皇子定然按耐不住。
若要保全,自该谨慎又谨慎,小心又小心。
庄疏庭不是不知,她轻笑道:“原来如此。试探的结果,殿下可还满意?”
“池塘边只得你我二人,而你半点迟疑皆无,急急跳入池塘救我。你随我跳入池塘那一瞬,我便后悔试探你。上河渡口,你召集林止和陵游一道助我,我便知你已不想取我性命。”
“殿下无需后悔。上河渡口相助殿下,只是暂时不想取殿下性命,”庄疏庭并不隐瞒,“跳入池塘救殿下之时,才是真正不想取殿下性命。殿下这般处境,再如何小心,也不为过。殿下试探我,无需有半分歉疚。我对殿下,实该歉疚,歉疚至极。”
“既如此,你要如何弥补?”桓照夜停下脚步。
因瞥见半开的房门,及立于门边的香茗,庄疏庭才知说话间已到她的住处,而她仍被桓照夜抱在怀中。
她忙道:“如何弥补,都依殿下。多谢殿下送我回房,殿下可将我放下了。”
桓照夜只当未听见,径直将她抱入房内。
“小姐,你和殿下去了何处?奴婢遍寻不到。”见桓照夜仍抱着庄疏庭不放,香茗不由得偷笑,“小姐,您下回再深夜起身去寻殿下,可要记得同奴婢说一声,免得奴婢白白担心。”
桓照夜挑眉:“你睡下后又起身,原是为寻我?”
“并非如此,我……”庄疏庭嗔了香茗一眼,只见香茗笑得更欢,她轻叹一口气,说道,“殿下,已到房内。”
桓照夜似是舍不得怀中软玉温香,半晌后方轻嗯一声,将庄疏庭稳稳放下。
庄疏庭脚刚沾地,便急走几步,将七弦琴妥当置于琴案,方回头去看。
桓照夜并未离去,不紧不慢往琴案旁椅内坐了,向香茗道:“下去。”
香茗躬身行礼,笑道:“是,奴婢告退。”
庄疏庭眸中微露戒备之色。
误认桓照夜是灭门仇人之时,即便他有心仪之人也无甚要紧,她仍可主动对他做出各种亲密之举,更早已做好不日便委身于他的准备。
为复仇,她果真是不择手段。
如今知晓他并非她的灭门仇人,他有心仪之人便尤为要紧起来,要紧到她只想离他远一些,要紧到她不愿再同他独处一室。
更何况,他刚问完她要如何弥补他,便屏退左右,与她独处一室。
他这是,要做甚么?
明明已有心仪之人,怎可跟心仪之人以外的女子,深夜独处一室?
待香茗出得门去,还颇贴心关好房门,桓照夜方凝目望向正清泠泠立于琴案前,若有所思的庄疏庭。
只见她一袭宽身素袍,越发显得清瘦,乌发松松拢在身后,面上隐露戒备之色。
白藏面前,她从未显露过哪怕丝毫戒备之色。
他面沉如水,双眸后移,落在她身后长案。
长案上搁着个一人多高沉香木扁盒,精美绝伦,隐有奇香。
里面装的便是那株千年参王。
这千年参王,乃是三年前外祖父外祖母送与母妃的其中一件生辰礼。
他特向母妃讨要,母妃省亲回宫即刻派人送来,今日午后将将送到府上。
随人参一道入府的还有母妃的亲笔书信,信上命他速速治好水患,好尽快携她终于盼来的儿媳回京,她攒了多年的好东西,终于后继有人。
他甫一放下书信,便命林止将人参送至庄疏庭房中,好教春晴等剁了炖汤,给她补身。
而她,要赠与白藏。
桓照夜眸中杀意一闪而过。
“殿下这是,要做甚么?”
桓照夜微不可查皱了皱眉,收回思绪:“不做甚么,不过有几句话相询于你。”
她心下一松,面上戒备尽散,又不禁暗暗自嘲。
他说从未去过花柳之地,他是洁身自好之人。
洁身自好之人既有心仪之人,又怎会对别的女子做甚么。
她才是白白担心。
可在净梵山和马车中,是他主动亲她!
今日所历种种,件件意料之外,向来泰然自若处变不惊的庄疏庭,也觉身心交瘁。
连眼皮都似有千斤重,抬不起来。
她任由双眸垂落,勉力思索。
桓照夜落水是为试探她,主动亲她想必也为试探她。
既已赐婚,他亲她并未逾矩。
她若抗拒,他便知她并非真心喜欢他。
既不喜欢他,却非要嫁他,他便可确认她另有所图。
原是他一早就怀疑她。
如此,便都说得通了。
难怪他亲她之时,半点动情皆无。
谁会对图谋自己性命之人动情?
她不会,桓照夜必也不会。
更何况,他心中还装着另一位女子。
庄疏庭理顺原委,只觉豁然开朗,心下一松,倦意更浓。
她抬眸瞧向桓照夜:“殿下想问什么?我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桓照夜上身略往前倾,双眸幽深,盯牢庄疏庭:“夏日池水不比冬日,因何你的身子,却沾不得?”
本以为桓照夜所问之事,与她之前向他所述被灭门的噩梦有关,未料竟半点不沾边。
庄疏庭眼眸低垂,沉思片刻后,缓缓低语:“我曾在上元节不慎落水,寒气侵体奄奄一息之际,幸得师父路过,才捡回一条命。自彼时起,便依师父之言,不沾寒凉,且每年去净梵山泡一个月的汤泉,以祛除寒气。”
桓照夜眉心紧皱,愈加后悔故意落水试探庄疏庭。
怪那时他迷了心窍,一心只想知晓二人独处时,她是任由他落水而亡,还是同在渡口众人面前那般,仍去相救于他。
“这些年,经师父和七师兄悉心调理,我早已与常人无异。池水我并不觉寒凉,且只在水中待了片刻便上了岸,”庄疏庭瞧向桓照夜,略笑了一笑,“又得殿下及时生火烤衣,回府后依殿下之言,即刻服下姜汤,再热水沐浴,如此这般,想伤身都难。”
桓照夜不以为然:“白藏并非如你这般轻描淡写。”
“伤了根本之语,不过是他危言耸听,吓唬人罢了。”庄疏庭轻笑,“他向来如此,殿下无需担心。”
见桓照夜一副若有所思模样,庄疏庭又道:“五年前他为哄我泡够一炷香汤泉,说若泡不够时辰,寒气逼不出,成亲后定难有所出,夫君即便不休妻,也要纳上几房姬妾,有我的苦头吃。师父骂他胡言乱语,罚他……”
似想起什么,庄疏庭突然噤了口。
当日七师兄被骂后,倒未争辩,只补上一句,有师父和他,她无需担心。
师父虽骂七师兄胡言乱语,却也坚持让她每日一回,每回一柱香,泡满三十日汤泉方放她下净梵山。
庄疏庭细细回想往日种种,此时方知,七师兄竟非胡言乱语。
花厅前,七师兄未说完的话便不难猜出。
他想说,若伤了根本,她的王爷夫君只怕会休了她。
即便不休,也要纳上几房姬妾。
毕竟,身为景王殿下,怎能无后?
待姬妾们为桓照夜生下子嗣,便可母凭子贵。
至于她,十之**要受尽冷落。
原来如此。
但今岁去净梵山,师父为她诊脉后,只说那汤泉想泡便泡,若不想便罢了。
莫非她已大好无需再泡?还是泡汤泉已无效用?
好与不好有何紧要?有无子嗣又有何紧要?
她虽不知桓照夜因何不愿早日解除婚约,但应也拖不了多久。
依她看,最迟便是治好水患回京后。
待解除婚约,将军府若无她的立足之地,她自去租个小院,只怕更舒坦些。
而今重中之重,是尽早弄清楚哪位殿下才是她的灭门仇人,进而重新谋划复仇大计。
若大仇得报,她又能全身而退,她便去净梵山自在别院,过她的无忧无虑自在日子。
每日里只散散懒懒,不必思前想后,劳心费神。